腊八的雪粒子刚落下来时,带着一种尖锐的寒意,打在功德衣上沙沙作响。那声音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让我心里猛地一沉,我就知道这年关要吞人。身上的功德衣已经裹了三层报纸,可依旧挡不住那透骨的寒冷。我缩在墙角,看着功德衣上的檀香纹路,早被雪水洇成了灰褐色,那颜色暗沉得吓人,像块发了霉的供果,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息。
不远处,粮站后墙的麻袋堆被老张头用油布裹成了一个茧状。老张头是个沉默的老人,总是在角落里忙碌着,他的动作缓慢而沉稳,仿佛在守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蹲在排水沟边,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铁栅栏上慢慢凝结,渐渐结成了白霜。那白霜的纹路纤细而复杂,在昏暗的光线下,倒像是给地狱缝了道蕾丝帘,透着一股诡异而凄美的感觉。雪粒子还在不断地落下,打在脸上生疼,我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功德衣,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到了后晌,雪粒子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空中飘落,天地间仿佛被扯起了一张白茫茫的裹尸布,将一切都笼罩在其中。整个世界变得一片寂静,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还有北风呼啸而过的呜咽声。我低头看了看脚上的破棉鞋,已经被雪水浸湿,冻得硬邦邦的。我忽然想起去年在货运站偷学的法子,于是赶紧往鞋里塞了把干草。那时候,守夜的更夫总把稻草塞进毡靴,还笑着说这样能抵得过半斤烧刀子的暖意。我照着做了,希望能让双脚稍微暖和一点。
可是,这雪不同往年,它带着一种贪婪的寒意,像是要把人身上的热气全部吸走。那雪片落在身上,不是轻柔的,而是带着力量的,专往人骨缝里钻,冷得让人浑身发抖。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亲,想起他咳嗽时的样子。父亲的肺一直不好,总是不停地咳嗽,就像有无数棉絮堵在肺里,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这雪,就像父亲肺里那些无法排出的棉絮,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护城河早就封了冰,冰层厚厚的,覆盖在河面上,像一块巨大的银色镜子。我踩着前日凿开的冰窟窿,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刚一靠近河面,钢针似的北风就顺着领口往里扎,冷得我一哆嗦,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我伸出手指,慢慢摸到河底的淤泥,那淤泥冰凉刺骨,触感十分难受。就在这时,冰层突然震颤了一下,我吓了一跳,赶紧停下了动作。
紧接着,上游传来一阵闷雷般的轰鸣,声音越来越大,我抬头望去,只见一艘运煤的驳船似乎撞上了暗礁,正在水面上剧烈地摇晃着。黑色的煤块从船上掉落,滚进冰冷的河水里。我赶紧蜷在桥墩后头,躲避着可能飞溅过来的冰块和煤块。看着那些碎冰像白蝶般轻盈地撞在桥洞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忽然想起了父亲说的“雪崩理论”:一片雪花压着另一片,起初看似微不足道,但渐渐地,直到整座山都活过来,发生可怕的雪崩,把活人变成墓碑上的刻痕。如今看着这漫天的大雪,想着父亲的话,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感觉自己就像那雪崩下的一片雪花,渺小而无助。
夜幕降临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云层洒在地上。我摸进城隍庙的废墟,这里曾经是人们祈福的地方,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残垣上挂着长长的冰棱,在月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像一口倒悬的棺材,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我小心翼翼地在废墟中摸索着,脚下的砖块发出咯吱的响声。
忽然,我发现供桌下的青砖上刻着三个字——叶建国。我的心猛地一震,这是父亲的名字!我认得这三个字,它们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在林场木屋的门槛上,我曾无数次看到过父亲刻下的这三个字;在母亲临终的谵语里,她也总是不停地呼唤着这个名字。如今,这三个字又出现在了城隍爷的供桌下,像一道未愈合的刀口,狠狠地剜着我的心。我忍不住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三个字,字迹冰冷而粗糙,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摸出怀里的黄符,那是母亲临走前给我的,她说带着它可以保平安。可是现在,朱砂字已经被雪水洇成了淡粉色,看上去就像母亲咳在枕巾上的血,一滩一滩的,洇开来,像极了传说中盛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看着这褪色的黄符,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痛苦的神情,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大雪封山已经第三天了,外面的世界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根本无法出行。我蜷缩在下水道的入口处,这里原本是流浪狗的窝,现在积雪堵了半边,反而成了一个天然的挡风墙,让我稍微能躲避一点寒风。下水道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混杂着污水和垃圾的味道,但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只要能稍微暖和一点就好。
我拿出最后半块发霉的面包,面包已经硬得像石头,上面还有一些绿色的霉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了嘴里,慢慢嚼着。那味道又干又涩,还有一股霉味,难以下咽,但我知道我必须吃下去,才能活下去。我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几只老鼠在铁管上跳来跳去,它们的动作敏捷而灵活,像是在玩跳格子的游戏。它们的尾巴尖上沾着冰碴,在黑暗中晃动着,像极了父亲夜猎时戴的矿灯,发出幽灵似的光。父亲的矿灯曾经给我带来过温暖和安全感,可现在,只剩下无尽的思念和悲伤。
正月初七的月亮升起来了,月光清冷地洒在雪地上,反射出一片惨白的光。我在排水沟里慢慢地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忽然,我的手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我赶紧扒开周围的积雪和垃圾,发现是一个铁盒。铁盒上布满了锈迹,锁头也已经生锈了,还挂着一把黄铜钥匙。我拿起钥匙,犹豫了一下,然后将它插进了锁孔。
就在钥匙插进锁孔的刹那,头顶传来了积雪塌陷的轰鸣,声音巨大,吓得我赶紧抱着铁盒滚进了下水道的深处。污水在冰面上蜿蜒流淌,像一条冰冷的蛇,啃噬着我脚踝上的冻疮。那疼痛钻心刺骨,就像毒蛇的信子在舔舐着血痂,让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蜷缩在角落里,抱着铁盒,心跳得飞快,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铁盒,里面是一本泛黄的账册,纸张已经变得脆弱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我翻开账册,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叶建国”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一串数字。我仔细看着那些数字,越看越觉得熟悉,忽然想起老张头后颈的文身,还有父亲铜钥匙的编号,它们竟然如出一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本账册里?这些数字又代表着什么?无数的疑问在我脑海里盘旋,让我感到困惑和不安。
我继续翻看着账册,手指轻轻拂过泛黄的纸页。当指尖抚过某页夹着的一张照片时,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照片上,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那笑容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而在母亲背后,站着的正是穿着军装的父亲,他身姿挺拔,眼神坚定。让我震惊的是,拍照的地点,分明就是城隍庙的废墟!看着照片中熟悉的场景,我的心久久无法平静。照片的边缘已经泛黄,像是被岁月啃过的牙印,记录着时光的流逝和曾经的故事。
就在我看着照片,思绪万千的时候,下水道突然震动了起来,顶部的冰棱簌簌地坠落,砸在水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赶紧攥着账册,往深处爬去。污水渐渐漫过了我的腰际,刺骨的寒意瞬间侵入骨髓,让我浑身发抖。在朦胧的污水中,我恍惚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冰层下游动。我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竟然是父亲!他穿着那件我无比熟悉的军大衣,在冰层下游走着,动作缓慢而沉稳。
他军大衣的衣角扫过之处,积雪竟然融化成了蜿蜒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溪水里漂浮着父亲的咳嗽声,一声声都是“阿满”,那是父亲对我的呼唤。我听到父亲的声音,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我大声呼喊着:“爸爸!爸爸!”可是父亲却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在冰层下游动,渐渐远去。我伸出手,想要抓住父亲,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污水。
正月十五的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挂在夜空中,洒下柔和的光芒。我正躺在街道办的火炉旁,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火炉里的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带来一丝温暖。一位主任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碗姜汤,她将姜汤递给我,轻声说:“小满,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吧。”
我接过姜汤,热气扑面而来,在我的睫毛上凝成了冰晶,像撒了把盐在伤口上,又疼又痒。这是她第一次唤我乳名,让我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又有些酸楚。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悲伤和同情,缓缓地说:“小满,城隍庙底下挖出来一具尸骨,穿着军大衣,口袋里……”
我听到这里,心里猛地一紧,手一抖,姜汤洒在了功德衣的莲花纹上,洇开一朵褐色的花,就像一朵盛开的悲伤。主任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铜钥匙,那钥匙的编号已经被磨得发亮,像是被时光啃噬的牙,见证了岁月的沧桑。她看着钥匙,声音哽咽地说:“这是在他衣兜里发现的,还有半包大前门香烟,和……”她忽然哽住了,说不下去,钢笔尖在登记表上划出长长的裂痕,像道未愈合的伤口,划破了这寂静的夜晚。
窗外的爆竹声不断炸响,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形成美丽的图案。我摸了摸怀里的铁盒,那是我唯一的寄托。我打开铁盒,翻到账册的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诊断书,日期是母亲去世前三天。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叶建国同志,肺尘病三期”。看到这几个字,我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父亲不是葬身火海,而是被棉絮般的雪粒,一寸寸埋进了城隍庙的青砖里。
我不禁在想,他的肺叶里该积了多少雪?每片雪花都刻着“林场”“工人”“冤魂”,这些字眼像针一样扎在父亲的肺里,让他承受了多少痛苦。而我,却一直不知道父亲的遭遇,直到现在才了解真相,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悲伤。
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覆盖。我裹紧功德衣,走进夜色之中。路过护城河时,冰层下传来悠长的汽笛,那声音像极了父亲刻木头鸟的沙沙声,亲切而又遥远,仿佛父亲就在身边。当第一片雪花落进眼睫时,我忽然明白:这世界就是场暴雪,有人冻成冰雕,有人把自己活成火把。
而我,要做那团火,即便烧成灰烬,也要在雪地上烙下自己的名字。我要用父亲的刻刀,刻进冰层,刻进冻土,刻进这吃人的年关里,让世人知道,我来过,我的父亲也来过,我们不是被雪吞噬的尘埃,而是燃烧过的火把,留下了属于我们的印记。雪还在不停地下着,我迎着风雪,坚定地向前走去,脚步虽然沉重,但内心却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