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樊振东醒来的时候，下意识的活动了一下四肢，抬起手在自己的面前摇晃了几下，这是一双年轻的手，因为常年握拍的原因，有些薄薄的茧子。

他试着把手攥紧又松开，攥紧又松开，努力地确认了一下现在的状况，他的心脏在胸腔有力地跳动，这是二十岁的樊振东的心脏，年轻，生机勃勃，未曾经受过时光的侵蚀，他能感受到身体里流动着的，年轻的血液，脑海里是单纯而年轻的记忆。

这种久违的感觉令他恍惚，怪不得，怪不得大家都会选择使用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权限回溯时光，回到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某个时光节点，利用自己仅存的意识，重新感受幸福。其实樊振东本来是不理解这种做法的，他总觉得这种穿越一般的做法，只是一种自我欺骗，就像是占用别人的身体——不管那身体是不是年轻时的自己——去偷来一小段幸福，自欺欺人而已。

不过听到这种穿越的另一种形式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不得不说，科技的进步果然是为了满足人类各种各样虚无的欲望，连他也难逃这普通人的弱点，作为曾经的世界冠军，他拥有这样的金钱和地位去为自己换一小段梦，他躺在医院冰冷的床上，听着面前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和自己介绍整个流程，原来他不仅仅可以穿越回到过去，还可以选择任意的平行时空。

“但您还是要注意，您所去往的平行时空，很可能和我们所处的时空完全不同，最极端的一种情况是您在小时候没有选择成为职业运动员，那么您后来经历过的一切就会完全不同。”

“您考虑好了好了以后，我们这里有几个重要的节点，您做好选择之后我们才能进行操作，整个过程我们会严格保密。”

“您的精神系统对接成功之后，您将在您选择的平行时空节点停留一小段时光，出于时空旅行法的伦理约束，您无法强行停留更长时间，大致只能维持一个白天，也就是从早上醒来开始，到晚上结束，只要您进入睡眠状态，就会被召回现在的时空了。”

这样也好，樊振东想，真的就像一场梦一样，他便是等同于探望故人，再及时脱身。

可此时他的喜悦是真实的，时隔这么久他早就快忘记了年轻时的感受，而现在霎时间又重新拥有，他忍不住想赶快起身，再拾起乒乓球拍，找个人和自己切磋一场。

他的五感迅速的聚集，然后听到似乎是厕所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因着流水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樊振东裹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环视四周，大概知道应该是在某个酒店，他推测这应该是某次比赛的途中，等一下或许就要去场馆里进行一会儿的训练，是联赛还是全锦赛，还是全运会，他不清楚，总之看这酒店的样子，不像是国外。

还在想着，厕所里的人走了出来，光着膀子，湿淋淋带着水汽，显然是刚刚洗漱完，“我叫你怎么不搭理人？”

樊振东一时之间还没有缓过神，就看见年轻的周雨有些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睡觉睡傻啦？”

樊振东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不是，那啥，好久不见，不对，……雨哥你叫我啦？我没听见。”

周雨狐疑地走过来，拿手探他脑门，“昨天有点感冒，不会发烧了吧，怎么人都糊涂了。”

“没，没有。”樊振东被周雨突然而来的身体接触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扯周雨的手，扯到一半又反应过来，便顺势将他的手拉住了，攥在手心里，有点恋恋不舍似的不肯松开。

他们是真的好久没见了，在他的世界里，周雨已经彻底离开了他三年之久，在人生尽头的暮年时光，樊振东觉得自己已经看惯了生离死别，所以好像也没多么难过，但是年轻时的记忆常常在夜幕静临后的梦里纷至沓来，这也是他选择选择穿越了时空，回来会一会故人的原因。

他心结难解。

他的心结此刻顶着乱蓬蓬的头毛，脸上带着没擦干净的水珠，正看着自己。

他自认为拿得起放得下，做运动员是如此，做人也是如此，所以青春期那些悸动起来的不知名的感情也被他当做少年必经的迷茫，压抑在了光荣又艰难的运动生涯的背面。

他以为那是少年人来得快去得快的冲动，却没想到绵长宛转，这么多年反而更加深刻精准，直接瞄准了周雨。

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喜欢周雨的。樊振东对于感情本来就有些迟钝。

很多事情他后知后觉，生命的列车即将到站，他才惶惶然想抓住一个旅途中重要的伙伴。但那个人要比他先离开了，樊振东的很多话，也就来不及说，来不及问。

周雨也选择了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去经历一段时光旅行，亲友们沉默地等待着昏睡着的周雨醒来，出于保密协议，没有人知道他回去了哪段时光，又是回去找谁，只知道周雨大概是选择了回到年轻的时候，还在赛场上的少年时光，毕竟每个人在垂垂暮年，最常追忆的都是少年往事。

可樊振东听到了，听到周雨最后的话，他记得皱纹爬满了那张年轻漂亮的面孔，但周雨的眼睛里依旧有光，直到最后一刻，他从重金求得的梦里醒来，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

周雨说：“好险啊，小胖，我们差点就没有票了。”

樊振东就站在他的床头，和周雨的众多朋友亲人站在一起，是他一生中诸多兄弟好友中，普通的一位。但只有他能听懂周雨的话，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被钉在原地，看着周雨孙子孙女中的一个上前拉着周雨的手，“爷爷，你说什么？”

“没什么。”周雨说。“你们大家都好好的。”

然后他环视四周，眼神从樊振东身上掠过。

他们在短促的四目交汇里，樊振东的目光追着周雨的眼睛，他们在过去的时光里，偶尔会有这样的目光追逐，那时候周雨总爱看着他的眼睛，说话的时候，训练的间歇，比赛时在候场区的时候，樊振东被看得久了就会从不知道哪里涌上来些不好意思，周雨的眼神温柔关切，他却觉得炽烈难当，总是先躲开的那一个。

而此刻是他不舍得挪开眼。

周雨在笑。

他们差一点就没有票了，是哪一次呢。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去天安门看升旗的时候。真的太久了，他已经快忘了。

他没想到周雨会选择那个时候。选择那个时候作为自己最想重温的快乐时刻。

周雨爱他。

他们错失了人生中的某种可能性。

他们都有妻有子，一生圆满。

我有一生的爱人，也有一生的遗憾。

樊振东带着这种遗憾签下了协议，他也想回去看看，他艰难的向技术人员描述自己的要求，又填满了很多复杂的表格，一开始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后来反而变得坦然，他想去那个他们从年轻时就开始相爱的时空看看，他想知道如果在很多很多个分岔路以前，他们选择成为爱人，那样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最重要的是见一见周雨。

此刻周雨就在他面前了。樊振东却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