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沉香红

父亲不是一个容易伤春悲秋的人,在我二十岁之前,见过他唯一一次落泪,是在奶奶去世盖棺那天。

此前,父亲始终是一座矗立在我内心的巍峨大山,他给我宽厚的肩膀,让我稳稳依靠;给我坚实的臂弯,让我尽情地撒娇。然而就在那个大雪纷飞、寒风刺骨的早晨,伴随着袅袅炊烟以及浓浓的烟火气味,阵阵悲鸣的唢呐声里,五六个人将已经僵硬的奶奶抬进了家人仓促为她准备的棺木里,我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泪眼婆娑中看到我坚不可摧的父亲,形似孩童般哭喊着扑倒在棺材旁,与为他操劳一生的母亲告别。

那几日,夜深人静之时,当别人沉沉睡去后,父亲却独自跪在奶奶的灵前,向奶奶“告罪”。

所有人都知道,奶奶是听不到的,然而父亲却因为愧疚不断地自责,哭泣到声音沙哑。我早已认不出这个披麻戴孝、满脸憔悴的人。他还是我昔日幽默风趣、精神百倍的父亲吗?不,他不是,他只是一个父亲早年离世、此刻又送别母亲的孤儿。

我从未见过爷爷,据父亲讲,在他十八岁那年,因为家境贫寒,爷爷生病后一开始通过中草药缓解,再后来病情恶化无条件救治,便去世了。

我曾问及父亲的理想,他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拼命赚钱,以此尽量让自己的母亲能够长寿。

爷爷去世以后,父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学习成绩优异的他,却下决心离开了学校,背着奶奶为他准备好的干粮和被褥去了青海——学做木匠。这一奋斗,便到了华发之年。我知道他所有的悲痛和自责,源于他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的母亲治病,还没有来得及陪母亲去城市走走,还没来得及让母亲过一天好日子她便摔倒在地,再未苏醒过来。

父亲的遗憾就像一轮孤独的明月,时常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攀岩上他的内心。

在漆黑的院落里,蛐蛐鸣叫着,冰冷的石凳上,只隐约看到一个弯曲的身影和星星点点亮起来的烟火。那时的他把所有的爱都化作思念,又把思念酿成了酒,在无人打扰的夜里,独自饮下。

我以为父亲不苟言笑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冷漠的心。至少在对待母亲这些年,我很少看到他嘘寒问暖,或者给予很多关怀。

母亲用自己一生的勤劳和善良阐释对于父亲的忠贞不渝。依稀记得那是一个烈日当头的日子,母亲去地里摘黄瓜,打算回家做晌午饭,却不知从谁家跑出来一只发疯的狼狗,它在母亲毫无准备的时候,冲向衣着单薄的母亲,接着开始撕咬。看到的人都不敢冲向前,唯独这时父亲回来了,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躺在血泊中,二话不说,捡起木棍朝着狼狗冲去。

狼狗这时放过了我的母亲,却开始疯狂去咬我的父亲。只听到狗主人一脸煞白跑出来大喊:狗疯了,大家快想办法救人呀。这个时候,人们都冲狗扔土疙瘩,石头,它才跑远了。

狗跑了,父亲顾不上自己的疼痛,爬到母亲身边让大家先赶紧把母亲抬去诊所救治。

那一次我并不在场,是后来听村里人说,父亲看着母亲鲜血直流,心疼地流着泪,一边忍痛包扎自己,一边安慰母亲:别怕,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那是我这辈子听到父亲对于母亲最深沉的爱了。除此之外的更多时候,父亲都是威严的,话不多,只是努力奔波在风雨中,为整个家庭默默付出。

我去非洲修铁路那年,只有二十一岁,父亲坚决不同意,一是安哥拉治安不好,二是工作过于辛苦。但那时我有着年轻人的叛逆与固执,虽说我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在何方,但我想趁着这样的机会,让自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机场送我,母亲泪流不止,父亲依旧气恼,板着脸说:自己选择的路,哭着也要坚持走完。

我从未想过,去非洲安哥拉的第一份工作会是库房保管员,而且需要将棉被、帐篷、军用水壶、冰箱、电脑等上千种物资装运到施工一线的车辆上,由于大部分物资体积、规格较大,需要开叉车作业。然而我不得不接受这个工作,因为安哥拉的蚊虫多,疟疾、血吸虫病严重,治安混乱,国内来的人手有限。

安哥拉的骄阳烘烤着大地,每到旱季六个月没有一滴雨水。我日复一日穿梭在一百多个货运集装箱以及两个彩钢瓦库房间,清点,搬运,装车。每当我和安哥拉当地劳务配合着打开集装箱的大门,扑面而来的热气,便使人窒息……

白天在公司装卸货物,晚上去码头值班清点国内来的货运物资,这样昼夜不间断的工作让我病倒了。

我忍受着高烧、四肢的乏困与疼痛去了本格拉医院,诊断结果是疟疾,医生让我住院治疗,并再三提醒我之前有国人不重视此病,后来不治身亡。

我在医生的嘱咐下躺在了病房,看着吊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流淌进我的体内,脑海里浮现了我在国内吃喝玩乐的画面,我开始质问自己为何如此冲动选择了来到这里。

像是有心灵感应,父亲发视频问我最近的情况,看到父亲亲切的面容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视频里那一刻,我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嚎啕大哭起来,不管不顾地不断叫喊着我要回国,我要回去,这里太危险了,这里太穷了,这里太苦了…….

依稀记得,父亲沉默片刻,然后轻声说:既然去了,就努力坚持一下,没有谁生来就能吃苦。我看到父亲的泪水顺着沟壑分明的面颊滑落了下来。父亲哭了,但是他却并没有让我放弃,因为就像儿时他时常对我说的,选择了做一件事,就要努力坚持到底。

疟疾,血吸虫病,持枪抢劫事件,这些随时会危及到生命的词汇,在安哥拉时,每天充斥着我的生活。

夜晚,大西洋的海风刮过,海浪声传来,其余的同事都因白天的劳累渐渐入睡,我望着头顶的月光,酣畅地阅读、写作。

我怪罪过父亲对于我的冷漠,却在事隔多年回忆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时,更加感激他强忍泪水,也要依旧让我咬牙坚持的决心。因为这份对于苦难的坚持,帮我增长心智,让我更加明白生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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