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红华
首发于浙江“潮新闻·晚潮”,文责自负。
案上有一方青石,随意闲之,取名“岩上春山”,十几厘米见方,恰好把玩。我喜欢它的小,小而精致,深藏不露,深处通幽,别有洞天。每一次触摸,手感清凉,又极为滑润。
平躺之,它似一块璞玉,自然天成,未经任何雕饰。它的轮廓,像极了我国的地形地貌,高低起落,高原戈壁大漠旷远,大江峡谷支流汇聚。经年的流水侵蚀,使得它错落得线条分明,脉络清晰,颇有章法。背部清灰尘白,略有凹凸,仍较为平稳。顶端似高原腹地,中间微隙泛黄,概因水流长期浸蚀而成;侧部黄泥色处,是一小片山峦谷地,深深浅浅地曲向下游,与顶部中段凝成溪流的模样,向底部缓缓延伸。侧身则是它的年轮,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齐整地展示着它的际遇与命运。
竖立之,它如高岩峭壁,巍然耸立,俨然洗尽铅华。背部是负角度的悬崖绝壁,徒留半尺壁岩与攀爬微痕,侧看壁立千仞,令人陡然心惊。正面细赏,则叹为观止。高处凹凸亦见平坦,似高原盆地。下撤如倒挂的沟槽,倾泻而下的溪涧兵分两路,勾勒出深谷河道,左拐至绝壁,则山林岩壁矗立,此唯一手感婆娑者矣。
它躺着是石,是岩,是一方水土的缩影。它伫立是山,是峭壁,是陡峡,是高山仰止的巍峨。与之结缘,正始于我的村庄——后岩。它若隐若现,若有若无,我们之间也常常是若即若离,却分明有着彼此的信任与依赖。
初秋的后岩,一如既往地呈现出天高云阔、山野葳蕤的气象。田畈上,院士稻翻着成串的穗儿,低首泛黄,向着田野深处延伸开去。一垄一垄的栗子林,在溪岸边、山坡上早熟,等待着竹竿敲击落地。而我,刚好是那个如约而至的少年。或蹲下身子,细数稻穗颗粒,一片青黄葱茏在线;或用脚一跺,栗子壳开花,剥开毛绒绒的苞衣,嫩甜的滋味即入口中。村庄以主人的姿态,慷而慨之,向归来的人们示好。
我在菜地深处,与父亲一起扳玉米棒子,阿庆嫂和母亲在摘毛豆和紫干豆。这里离溪坝很近,我很快就被水的轰鸣声吸引了。我跟父亲说了几句,又和母亲、阿庆嫂打着招,顾自走上存到村道,沿着溪坝,奔向秋天的河流。那是我小时候洗澡玩水捉鱼虾的地方,多么熟悉又陌生啊!
两层阔大的堤坝,白花花的水势,在溪流和山道边肆意横贯、倾泻。山道边的水流回返,溅起清澈的水花。与堤坝间排山倒海般的水流,迅速集结,奔涌而出。冲刷之下,遍地清流,水汽升腾,瞬间白雾弥漫,氤氲出悠远、空灵的意境。眼前的一幕,真让人无比兴奋。
阿庆嫂也跟着下到溪边。女人自然喜水,她也脱了鞋子,用脚撩水。静静聆听着这自然间最纯粹最美妙的声音,我感到了无与伦比的畅快——临清流以洗心,老家的这一方水土,彻底震慑和洗涤了归来的浊心。与自然独处的这一刻,在村庄河流的声响里,我们享受着大自然带来的山水清音和人间美妙。
后溪发端于淳安、临安和桐庐的高山溪涧交汇处,经三源、生仙里、百岁坊流经后岩。后岩小村秋雨后,滔滔闲愁随江流。林雾青山水云间,满垄阡陌皆锦绣。后溪河坝,从百岁坊王家坞口,一直通往三槐村,似一轮圆月弯刀,把后岩村三面环水的轮廓,勾勒得分外清晰。我一直想从村头到村尾走一遍,将自己整个的身心,在某个瞬间,与草木、泥土、溪流、庄稼和村庄定格。
此刻,我的脚丫子和水,和鹅卵石在一起。我像小时候一样,寻找着适合打水漂的那些迷人的小石头,还有那些让人眼前一亮的澄澈和空明。“岩上春山”隐于溪涧,难得一个“深”字。在溪流里行走,一高一低,一深一浅,水中鹅卵小石,摩挲着脚,既清凉又湿滑。这一次,我与“岩上春山”不期而遇。它嵌于大石缝间,动弹不得,多少次大水冲刷,它都无动于衷。也许它等了许久,只待有缘人指尖一扣,它就灵魂出窍了。
我是翻小虾小蟹的时候巧遇它的。溪水潺潺,淙淙,清澈见底。它在水底,泛着清亮的色调,静卧的姿势自在安详。多少风雨漂泊,多少尘世喧嚣,而它一直坚守着独自的清静,坚守在这里,等我。仿佛前世修来的缘分,今生才有如此美妙又必然的相遇。我把它放在掌心,抚摸着它的每一寸肌肤,如获至宝。
水养石。离开了水的母体,“岩上春山”会怎样。小半日,我会给它上上水,淋它一身。尽管“岩上春山”有塑有型,但水在它的身上停留不了太久,它很快就现出了原青色,不浓不淡总相宜,正好是我想要的色彩。我静静地注目,那峡谷溪涧,隐在山林之中,孤悬在水气云雾中,正与我的心境相合。我偏爱它的地势之险和清淡之境。我愿意一步步地靠近它,直至探访到它的真容,在那相逢的刹那,内心怀着无限的欢喜。
见石,如见村庄。见“岩上春山”,我的心头自然闪现出后溪,河岸,田野,栗子林,稻花香,以至我的村庄的整个形象。观石,其实也是一种禅修,仿佛有着遗世的独立,在红尘俗世之外,让我不断地找寻,在与它相逢的一瞬,恰如拨云见日,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岩上,也照在我的蒙昧之心上。
此刻,我仿佛站在“岩上春山”一处绝壁之上,心已有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