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及二姨同去古城,转到小时候常走的一条小巷里,见旧日那斑驳的老墙仍如昨日模样,不禁痴了。
眼前仿佛看到那个梳着麻花小辫、穿着小花褂的两三岁小丫头,手里拖着一只外婆的棉纱长筒袜,里面筒着十几颗和小伙伴在山上捡来的茶籽,懵懵懂懂地跟在伙伴们身后,直奔供销社去换几枚硬币。末了,还会偷偷在离家几步远的醋萝卜摊上买上一两分钱的醋萝卜,吃得满嘴皮子被油淋辣椒染得通红一圈,辣得眼泪汪汪却在心里直呼过瘾。
待辣得大吁大喘转回家后,坐在堂屋看书的外婆抬头便问:“挪钱了没?”小丫头一边将还未吃完的醋萝卜藏到身后一边大声回答:“没挪!”外婆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那手背到后面干嘛?嘴巴都辣扯扯得成猴子屁股了还不承认?”丫头才恍然大悟涨红了脸。
黄昏时分,吃完夜饭,外婆唤我跃上她的背,晃晃悠悠去245队门口看电影。无外乎是《地雷战》、《小兵张嘎》、《鸡毛信》之类,虽然看了很多遍,可每回放电影,哪个都一溜烟地赶了去看。毕竟那时候除了电影和人戏,就再没有任何娱乐。
夜色里,远远看到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银幕上的黑白人影晃来晃去,外婆忙加快了脚步。我却在偶尔低头间,看到前方有一根黑色长绳在缓缓挪动。
“嘎嘎(湘西方言:外婆)!那里好像有条蛇咧!”“哪里有蛇哒?小伢儿莫乱讲!”“真的有吶,好像在动咧!”随着我手指方向一看,外婆倒吸一口冷气“真的有条蛇咧!了了娘!”一旁的几个大伢儿听到呼声,忙好奇地扑过来看,果然见那腹蛇扭得更欢了。
待那黑蛇被大伢儿们大呼小叫地用石头棍棒消灭之后,外婆转过头来心有余悸地长叹一声,偷偷宣了声“阿弥陀佛!”才矮身颤悠悠把我放下来,去看那风中摇曳变形的黑白人影。
那时外婆住在箭道子街(现在的箭道),门口就是一条长长青石板路,每日里街坊邻居来来往往,倒也十分热闹。最喜欢倚在高高门槛上,趁外婆看书时,去看对面金医生家磨草药。他家满屋子都是大篓大箩晒干的草药,风一吹过,满到处都是草药香。外婆却不喜欢闻,她说熏鼻子,我却喜欢大口大口地吸着那香气。
等到有太阳的时候,金医生就会搬出那架药碾子(有点像《斩美案》里斩那陈世美的铡刀),铜做的,半月型弯曲,斜斜长长,中间有一条磨得黄澄闪亮的深沟。丢一些枯黄的根根佬佬或乌黑的颗颗籽籽进去,扯一条高凳子坐了,放一方中间穿根木棍的铜碾子,两脚一边一个,踩在铜碾子穿通的木棍上,悠闲地踩起碾子来,发出好听的“嗤嗤”声。有力气的人,几脚功夫便将那药草捻得粉碎,再将那些成粉草药舀起放进那些瓶瓶罐罐、纸袋布兜里,别提多有趣。
还记得有一个驼背老太,总是一袭青衣,头戴黑绒毛线帽子。总爱一手提着一只竹篓子,另一只手捏着一只竹片弯成的大夹子。常常走着走着,便弯下腰去,捡拾地上或干或湿过往牲口的粪便。也不知是哪个孩子带头,跟在她身后大喊“闵驼子闵驼子弯弯腰!”于是,大家都兴奋地叫起来。
我也偷偷叫了几声,还学着其他孩子那样,跺着脚,将手放在嘴边做老鼠偷油状,却完全不知什么意思。后来外婆用眼神及时阻止,说那个老太太挺可怜,是个四类分子(那时的我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没有人敢理会她。当那个老太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身后那群孩子时,我分明看到她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或许是怨恨和悲凉吧,那个年代那样的遭遇随处可见,却生生将岁月里的回忆变得暗淡无光。
记得最真切的是黄昏时分,无论在哪条深院小巷和小伙伴们玩,只要听到外婆拖长声气唤起我的乳名,便遗憾得直跺脚:若又要吃饭了!却又只能乖乖地转过身去,走回那长长窄窄的小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