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回家,我看到家门旁多了一扇门。
不是房间里的,是房子外面的。就在我家那扇老得掉漆的防盗门旁边,赫然挂着一扇全新的、涂成鸭蛋青的小木门,大概齐腰高。我当时的反应有点魔幻——停顿了三秒,才意识到这不是眼花。
我推开防盗门,没进屋,而是蹲在那扇奇怪的小门前。它的木纹很新,有种刚从工厂里运来的气息。上面没有锁,只有一个老旧的铜把手。我伸手去拉,有点生硬,像是用得不多。里面是黑的,什么都看不清。
"干什么呢。"身后传来哥哥的声音。
我转过身。哥哥穿着他那件永远舍不得扔的灰色卫衣,头发乱蓬蓬的,眼神有点呆滞。他今年三十二,智力停留在十岁,这是医生十多年前的判断。我们都接受了,习惯了,就像接受天气一样。
"这门是什么?"我指着那扇鸭蛋青的木门。
哥哥看了我一眼,然后用那种不太标准的发音说:"你的。"
"我的?"
"嗯。"他点点头,转身进了屋。
那天晚上我没有打开那扇门。某种莫名的克制感阻止了我。我洗漱后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直在想那扇门。父母在五年前先后去世,剩下我和哥哥。我在市里工作,每周回家一两次。哥哥一个人在家,社区有个志愿者照看,我给钱,一切有序而冷静。
那天我为什么没问下去呢?也许是因为累,也许是因为哥哥的"傻"让我很难从他那里得到完整的信息。问他一个问题往往需要经过多轮对话,才能拼凑出半截真相。而那时的我,确实没那个耐心。
第二天下班回家,那扇门还在。
这次我决定打开它。把手转动得很费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终于,里面露出了一角光。我用手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里面是个不大的空间,像个壁橱。四面都是木板,地上铺着软垫。墙上贴满了东西。我凑近看,是一张张照片。
我和哥哥的童年照。
我们在河边,我骑在他肩上。我们在姥姥家,他笑得很傻,我在抢他手里的糖。我高中毕业照,他在旁边比V。我大学毕业,他穿得很整齐站在我身边。还有后来的,我出国出差,寄回来的明信片。他一张张贴在这里。
照片下面有行歪歪斜斜的字。我认出那是哥哥的笔迹。
"妹妹的门。妹妹回来,打开门,妹妹在。"
我蹲在地上,很久没有动。
后来我才慢慢从哥哥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那个下午的故事。他请社区的志愿者教他怎么买木料,怎么钉钉子。志愿者说他学得很认真,一个钉子敲了半天才敲进去,但他没有放弃。他自己设计了这个空间,说这是给我的"家"。每次我离开,他就会在照片背后写日期。等我回来,就打开门,看看我是不是还在。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回答很简单:"怕妹妹走了。"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在多少个瞬间误解了这个人。他的"傻",从某个角度说,是他对世界的一种诚实的方式。他不会掩饰,不会虚伪,不会用成年人的复杂逻辑去曲解感受。他就是直白地害怕,直白地想念,直白地去做了什么在我看来可能很"傻"的事。
但那个时刻,这个世界上最聪慧的设计,莫过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为了记住妹妹还活着,而费力钉出的一扇小门。
我给了他一个很紧的拥抱。他有点懵,但没有推开我。
从那以后,每次出差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扇门。有时我会坐在里面,看着墙上贴满的我的人生,想象他一个人在外面,等待我推开这扇门的时刻。有时我会新增一些照片,有时我会在旁边写字,告诉他我有多想他。
有个朋友问我,你哥真的是弱智吗?
我说,不,他是个天才。他用最笨拙的方式,教会了我什么叫爱。
而我花了这么多年,才学会读懂它。
那扇门还在。每一次打开,都是一场对自己的原谅。原谅我的忽视,原谅我的匆忙,原谅我曾经因为他的"不一样"而感到过羞愧。
在那个鸭蛋青的小空间里,我完成了一次觉醒——意识到,爱不需要聪慧的表达方式,只需要最傻最直白的坚持。
而我的哥哥,用一扇自己钉出来的门,告诉了我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