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泽比千蝶大五岁,18岁高中毕业那年参军,在部队3年的军旅生活,造就了他刚毅、从不言败、慎言慎行的优良品行,这是千蝶欣赏和挚爱着他的关键。从部队出来之后,由于没有再上大学,便一直跟随哥哥沙台天南地北的闯荡。
沙台是个典型的标杆性创业人,大学期间就已经充分发挥了他经商的卓越才华,大三的时候就在学校附近开办一家培训机构,那时他勤奋专注,广罗人脉。如滚雪球般,盘子越滚越大,最后甚至聘请了自己的大学导师去到他的培训机构上课,年收入超百万。
但气血方刚的少年在学业、事业都辉煌得意的时候,往往会忽略掉背后那一双双恶意朦胧的眼睛。最后被系主任看红了眼,一面暗地举报,一面勾结工商局的几个人,对沙台进行一茬又一茬的攻陷。二十出头的轻狂少年,怎么能经受练辣老手的连番出招。数月之后这位意气奋发的少年损兵折将、身负重伤,最后不得不举械投降。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这次沉重的打击对沙台来说是人生的一次转折,或者说是生命赠与他的财富。不谙世事的少年从此明白人情世故的重要,懂得低调稳健、厚积薄发的道理。
于是数年磨一剑。
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一家外企学习,从最基层的业务员到营销部长,到总经理,再来沙城开厂办企业。这个看似漫长艰辛的脱变过程,多少人一生都在为之奋战却始终遥不可及,而他通过短短五年的时间,顺顺利利完成了。如今三十出头的沙台,在事业上春风得意、呼风唤雨。别墅、豪车、慈善、国界旅行等一切能体现一个人能力和身份形态,他应有尽有。身边总不缺乏对他趋之若鹜的女子,她们香艳年轻、美若星河,却总是漂浮在尘世之上,她们的念想,离不开无止尽的欲望、奢靡、虚荣。他空虚寂寞起来,愿意和她们在酒色中迎合、逢场作戏。但内里真实的情感地段,却是一片空白。
话说春泽从部队出来后,正好赶上沙台事业如日中天,又缺乏春泽这样得力的帮手,于是一切都水到渠成。春泽原本就聪资过人,在雄韬伟略上或许不如沙台,但在待人接物、企业管理上的敏锐、智慧,却是沙台望尘莫及的。不得不承认,上天对他们龚家的眷顾,不仅仅是赐予了这个运筹帷幕、打下一壁江山的沙台,还有在背后默默支撑着沙台,为他坚守家业的春泽。
千蝶大二的时候,春泽已经在沙台的公司历练了一年,由他负责的俄罗斯市场部急需一个俄语翻译,因为待遇颇丰,千蝶来到他们公司,和的几十个女生同时晋职。如大家想到的那样,千蝶亭亭玉立,明眸皓齿,不骄纵、不胡为,一举一动在人群中独自美丽。
春泽哪里还能抗拒这样一个冷静且浑身上下散发着芬芳的女子?
后来,沙台去了其他的几座城市开办分厂,沙城的所有事物都交代给了春泽。春泽初初上手,一时忙得喘不过气来。千蝶那时候也跟着东倒西歪的忙活,学校的课能逃则逃,不能逃也逃。两个人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来。每每深夜,他在电脑前绞尽脑汁提交方案的时候,她安静的递上一杯速溶咖啡;他遇到不解的俄文需要她翻译时,见她蜷缩在沙发上疲惫的睡着,像一只惹人怜爱的猫,他不忍心打扰,便把俄文誊在稿纸上,待她醒来再问。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多月。在这期间,千蝶无暇顾及其他,没有察觉春泽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深情,也没有意想到唐思潮和罗毅的刀会在那个时候狠狠刺入千蝶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2
那个周末,春泽把她送回。当她打开和唐思潮合租的房门的时候,看到的那一幕让她全身僵硬,再是冰凉。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些羞耻的画面:裸体、交缠、汗水、还有欢淫之声……
千蝶冷静之后,并没有雷霆大怒后再扬长而去——她深深明白,这一刻,该从这里滚蛋的人,并不是她。但这肮脏的房间,她又怎么还能多待一秒?千蝶背过脸去,在书桌前坐下,说:“把衣服穿上,我们好好谈谈。”
唐思潮和罗毅慌忙整理衣衫,两个人看着千蝶单薄的背影,犹如听候判决的囚。
“小蝶,这两个月的时间,我给你打过无数的电话,我想过要向你坦白,想求得你的祝福,可是你一直没有接电话……”罗毅急切地。
千蝶怒极:“所以你们就能在我的床上干这种事?”
“小蝶,对不起……”唐思潮已经声泪俱下,“我想过去压抑自己的感情,可是这么久以来,我再没有其他办法。”
千蝶泪盈于睫,狠狠地望向罗毅和唐思潮:“你们就这么孤单寂寞、饥不择食?”
罗毅突然大声:“小蝶,我们是对不起你。但还不到你想象中的无耻。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这两个月不来上课,也不回家,我本想找你好好谈谈……我发给你的短信,写得明明白白。我不奢望求得你的原谅,但请你不要伤害思潮。”
千蝶闭上眼睛,心如死灰。不要去伤害思潮,现在到底是谁在伤害谁?她心爱的人,在那一刻,和自己最好的朋友站在一起,与自己干戈相向。千蝶疲倦至极,乏力起身:“凄风苦雨,尽管朝我来,我不伤害任何人。祝你们幸福。”
从寓所出来的时候,千蝶在大街上无助地给春泽打电话:“最近都在用你给我配的工作电话,我自己的手机一直忘在抽屉里。我有急事,能不能给我送过啦。”
春泽把手机给她送过来时,已经没有电了。千蝶拿出充电宝边充电边打开,看到罗毅密密麻麻发送过来的短信,还有那几百个未接电话。
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春泽见她伤心痛苦,他并没有去刨根究底的问。只是仅仅握住她的手,给她温暖拥抱。他带着她去全市最高的楼看夜景,去最贵的餐厅吃饭,两个人包掉整个电影院,看的是喜剧片,千蝶却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送你回家。”从电影院出来,春泽把外套披上她的身。
她轻灵转开,把他的关怀拒之门外,郑重声中充满了侵入心脾的冷淡,她说,我想辞职。
你不过想换个环境,原本与工作无关。
你怎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何苦要问。春泽会心一笑。
千蝶怔怔的看着他,那一刻觉得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春泽像是识破人心了一般:“不要这么着迷的看着我。”
千蝶冰冷之中突兀着些许无处隐藏的羞怒,转身离去,而前方漆黑的路,让她孤独心伤得几近破碎。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深夜里,他的心像是突兀着一把刀,一步一绞。他没有追上去,他知道,她的倔强,连自己都拗不过。
3
的士在叶蓉的城郊小院外停下,千蝶下车,推开栅栏的门,门木吱呀作响,大黄狗闻讯而来,在黑夜中顶着闪闪发绿的眼睛对着千蝶声声狂吠、张牙舞爪。
千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寒。
阿黄曾经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每次和叶蓉撕破喉咙争吵过后,千蝶都是抱着阿黄在房间里与黑夜对峙。只是何时开始,连自己一手养大的阿黄都不认识自己了?这个家,哪里还有她的存在?然,你们是不识?还是不认?
千蝶不甘,她不相信在这个无处可去的时候,连阿黄也要落井下石。她伸出双手要去抱阿黄,却不料它会毫不容情地撕将过来,千蝶被它强悍的四肢扑倒在地,身上抓痕累累,血迹斑斑。
“阿黄回来!”正在此时,院子里的灯光炸开,从门庭之中走出一个人,她拿着防身的强光手电,大步赶来。
千蝶捂着疼痛不止的伤口,扭头看向她。
“小蝶?!”徐艺走近,看到千蝶的那一刻,震惊得眼珠差点掉了出来,又混杂着不能言喻的欢喜,“小蝶,果然是你!”
“徐姨。”千蝶跌坐在地上轻声地唤。
徐艺看着千蝶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慌忙把千蝶从地上扶起,对着阿黄怒斥:“你这黑心的畜生,竟连自己的小主都不识得了,看我明天不扒了你的皮、挖了你的黑心黑肺!”说完拿起一旁的木棒便朝着阿黄砸去,阿黄尖叫着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小蝶,这畜生……你说这畜生咋就不识得你了!”徐艺带着浓厚的东北腔,急得热泪满眶。
千蝶仔细想想,自上大学以来,还从来没有回过家,两年了,也怪不得阿黄会和自己分生。这两年,在爱情上,千蝶自认为与罗毅形影相近,友谊上又和唐思潮相依为命,所以即便是天塌,至少也还有他们在自己身边。只是此时此刻,原本自认为的那个世界彻底奔溃,面目全非。
她此刻只身一人被夜空遗落,无处可去之时,只想到当初决意离开的这个家。她只求,这个曾经被自己抛弃的地方能够接容她的一夜荒寒。
“徐姨,我得在这住几天。”千蝶想着这么大动静,家里居然没有一丝声响,她是不在,还是无动于衷?
“这是你家,住多久都行。”徐姨欢喜,又皱眉,“前几日你妈公司被工商局查了,出了点篓子,差点就停牌。你妈这段时间没日没夜去奔波求助,好在和几个官场的太太关系不错,后来是林局长夫人出面,才把这事给摆平咯。今晚你妈去送些礼,陪林局长夫人玩牌了,估计稍晚才回。我先送你去医院。”
千蝶看看手表,凌晨两点:“不碍事,太晚。明日再说。”
听着徐艺的叙述,千蝶眼里的光芒点燃了又熄灭,熄灭了又被点燃,她的心也跟着浮沉起落,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叶蓉的不易。
“这么多年都好好地,她一向很注意,怎么会突然被查?”千蝶忍不住问。
“说是被人举报的。亦不知道是哪些个杀千刀的心黑眼红。”
千蝶不再说话。
回到客厅,徐艺忙不迭给千蝶用肥皂水冲伤口,用碘酒消毒,细致入微。千蝶感怀在心,却没有赘言,只剩下昏昏欲睡的疲惫。看着徐艺把瓶瓶罐罐都收起来,已经三点多。叶蓉还没有回家。
千蝶决意不再等待,跟徐艺道安后往房间走去。却在打开房间门的那一刹那间,原本的压迫着身心的疲惫豁然远去。看着原本温馨舒适的房间被一堆堆杂乱无章的弃物所取代,千蝶明白,这个家也彻底没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千蝶拖着步子下楼。徐艺正打扫洒在地板上的细屑,见千蝶憔悴的脸上尽是不安与暗痛,一时错愕不已,茫然的望向她,“小蝶,你这是要去哪里?”
千蝶没有力气再去解释满心的倦怠。像是被爸妈丢了心爱的玩具的小孩,要在这个夜里负气出走,眼神中满是无情与不信。走到栅栏口,一道刺眼的车灯直直打上千蝶的眼睛,耀人入盲。
司机下车,搀扶着已经酣醉的叶蓉,走至栅栏大门。夜风一起,空气中弥散着酒精的酸腐味。但叶蓉却风采依旧,这一场宿醉并没有让她那与生俱来的高贵随之泯没不复。
司机看到千蝶身上的背包,断定她只是偶尔来这个家投石问路的过客,便径直把叶蓉交给了徐艺:“叶总今晚上和林夫人玩完牌之后,林夫人兴致不减,硬是又拉着几个姐妹把酒窖里几瓶陈年拉菲喝完了才作数。叶总玩的开心,喝得也尽兴,林家菲佣已经服侍过解酒汤。是林局长吩咐我把叶总安全送达。”
徐艺一个劲道谢,一面又皱眉担忧。
千蝶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叶蓉,但叶蓉似乎根本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两年未归的女儿。
司机温和道别,开着军车要走。
“等等!”千蝶叫住他,“能不能载我一程?”
“小蝶!”徐艺惊张,“你这就走?”
“徐姨,她醒来后,你劝劝她,商场如战场,裹尸布上没有口袋,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就行了。如若这些尔虞我诈里,果真还偶有她乐在其中的得果,她亦不必把自己搞得这么心力交瘁。”千蝶说完,忍着伤口的疼痛,纵身上车。
4
徐艺似懂非懂。只是惆怅地望着扬长而去的车身,又看看身边这昏昏沉沉的叶蓉,想:这到底是怎样一对母女?是什么样的过节,让这本该亲如一人的两个人,如此冷面相对?
回到屋内,徐艺给叶蓉洗了一个热水脸,用养生中药给她泡脚。叶蓉渐渐恢复了意识。看到徐艺在深夜里憔悴的脸,充满了歉意,叹道:“又让你一夜没睡。”
“夫人,这一切都是我分内的事。”徐艺低头,双手侵泡在水里,不住给她双足按摩,忍不住说,“夫人,我有话想和您说说。”
“无妨。”叶蓉抿嘴微笑。徐艺在这个家里为了她的生活琐事忙活这么多年,里里外外,勤勤恳恳,叶蓉打心里亲近这位淳朴忠厚的庄稼人。徐艺虽然出身卑微,大字不识,但在人情世故上,却是出奇看得通透,这让叶蓉不禁对她敬重三分,
“商场如战场,裹尸布上没有口袋,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就行了。如若这些尔虞我诈里,果真还偶有你乐在其中的得果,你亦不必把自己搞得这么心力交瘁。”
叶蓉知道徐艺期初不过是长白山下一个务农的妇人,虽然跟其它农妇有很大的不同,但也定不能说出这番话来。她蓦然瞪大双眼,倦意全无:“这话你哪里得来?”
“我还有一个小故事,想说给你听听。但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你爱不爱。”
叶蓉见平时默默无言的徐艺,今晚既反常又郑重。一时心奇:“定然是要听。”
“我比你年长好几岁,我有一个女儿,我女儿4岁的时候,她爸在矿上做工,不久矿塌了,她爸在那地底下再也没有上来,连尸体都找不到。我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过得异常艰辛。孩子读初中了了,天天穿着补丁衣裳上下学,一年到头吃不上一顿肉。但是微微她成绩优异,懂事孝顺,村里人人夸赞。后来我有一个远房的表亲在城里发家了,他们也有一个儿子,成绩不好,比我女儿大好几岁,却还是跟她一个年级。于是他们便把我和微微给接济过去,一方面我在他家做保姆,他们供微微上学堂的费用,另一方面,他们也希望微微能带着他们儿子好好学习。刚开始,我们很受尊重,果子一天到晚也对我‘阿姨阿姨’的叫唤,感觉就像真的是一家人一样。
“但是后来果子不知怎地开始越来越叛逆,有一次,我那表兄和弟妹都不得空,要我去接两孩子孩子下学。我那天没想那么多,穿着老年代乡里农家的粗布就去了,现在想来也甚是丢孩子们的脸面。来到果子的班级,我说我是果子的阿姨,接果子回家。因为是初次去接人,老师不识得我,不肯放人,硬是拉着孩子来认我。
“当时人特别多,来来往往的人都怪物般盯着我的看,果子出来,一见到我,那眼珠都滚烫烫的,就跟见到仇人似的。老师问:‘宋果,这可是你阿姨?’果子不说话,只是直直的盯着我。我急得一把把果子拉过来,把一直温在怀里的肉馍塞他手里,说:‘果子,你咋不说话呢?我是阿姨,你爸妈今儿个不得空,要我来接你和微微下学堂的。’却没想到果子浑身一震,指着我鼻子,大呼:‘你不是我阿姨,你是我家的保姆!你是保姆!!’果子说着,冷不丁把我给推开,那十五六岁的孩子,已经力道不浅了,我跄踉了好几步,没站得稳,摔倒在地。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唏嘘不已。我当时只觉着两脸发烫,像是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众目睽睽里,好不无地自容。而这一幕,全被正在打扫的卫生的微微看在眼里。
“微微手里正拿着铁簸箕,冲过来,她见到我被推翻在地,颜面尽失,微微泪眼盈眶,,一怒之下用簸箕朝着果子的脑门砸了过去。我吓得浑身瘫软,直冒冷汗。好在果子身手敏捷,躲了过去,却不料他不服不罢,破口大骂;‘你这保姆生的孬种,没爹养的小贱人,老子跟你拼了!’果子说完跟微微厮打在一块。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两人之中鲜血喷出,之后微微手里的佩刀掉落,她惊叫着跑开,果子捂着双眼,倒在血泊之中……”
徐艺说到这里,颓然顿下,泪眼迷离,仿佛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又一次不可挽回的出现在面前。
叶蓉动了容,急问:“那后来呢?”
徐艺擦干眼泪,看着左掌上断掉的几节指头,绞痛难当:“果子双目失明,我那表亲一家人,当然是不会放过我们。我当时带着微微,跑到火车站,随便把她塞上一辆不知道开往哪里的火车,我叫她再也不要回来,隐姓埋名的,有多远走多远……再后来,我去蹲了四年笼子,刚出狱那一天,被一伙人拉到一个胡同里,硬生生把左手上这几颗指头给剁了去。我那表兄一家人,时隔四年,对我和微微的怨恨,却一点也没有消减。我知道,如果我继续留在县城,迟早要被他们给弄死,便一个人接连做了几天几夜的火车,赶来了沙城,后来就遇到了你,亏得夫人你当初,不嫌弃我烂命一条,留下了我。”
叶蓉哑声。
“微微走的时候,才十二岁,要是她还活着,那也跟小蝶一样是大姑娘啦。这么多年,我没有哪一天不想她。”
叶蓉心底触痛,历历往事频频上演,她似乎看到了当初心狠决绝又走投无路的自己:“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夫人,这个世界上,血浓于水。什么样的难关抵得过血脉情深?微微,那么一个乖巧的孩子,在我受到屈辱的时候,奋不顾身到拿出了刺刀。还有什么样的过节,能让您和小蝶之间这么多年分生难容?我知道你心里疼爱她,知道她夜里怕黑,多梦易醒,特意还把她的房间换到了自己的隔壁,加了隔音。既然如此,那又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你们这么多年,都不能好好谈谈?”
徐艺拿出毛巾,给叶蓉擦干脚。兀自去倒水,回来后接着道:“夫人,小蝶她……刚才回来过了。”
叶蓉微微一怔:“是她叫你告诉我裹尸布上没有口袋的?”像是在问,语气之中却又那么断定。
“她是爱您的。”
叶蓉缓缓闭上眼睛,再看不出波澜和动荡,像是睡着。
5
且说林家司机只能把千蝶带回市区,便去交车复命。千蝶发觉自己已经无处可去,最后只想到了去春泽办公室。进入办公室后发现内里开有微弱的射灯,穿过朦胧的光亮,千蝶看到春泽清俊的轮廓,还有丝丝发线,他像个孩子一样在沙发上安静睡着。有那么一刻,她看得怦然心跳。她踌躇,她原本该毫不迟疑地离去,却又不知道是何种力量指引着她一步步向他靠近。千蝶拿起毯子,轻轻覆在他身上。
“小蝶,告假。”春泽定定地看着她,眼眸清澈,温情流露。
千蝶吃惊:“你未睡?”
“我一周之后启程去俄罗斯选取原材料,大致两个月,我需要一个助手,暑假快到了,你去学校告假几天,不要拒绝我。”春泽认真,郑重。切切之语深不见底。他知道她想换一个环境。
千蝶静静掏出辞职信,放在他手里。
他懊恼:“犟驴。”
在他注意到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的那一刻,他触电般惊起,不容分说带着她迅速赶往医院。汽车急速行驶在空旷的公路上,街边闪影一排排往身后倒,她似乎看到街边醉酒的少年跟她告别,一栋栋骄傲的高楼跟她告别,奔流不息的河流跟她告别,所有曾经欢愉的、美好的、饱满的记忆跟她告别,空荡之处,只听到回声震耳欲聋。
她从小怕极医院里阴冷潮湿的空气,以及医生们一张张冰冷无生气的脸孔。这里各种药物相互混杂后气息刺鼻;急诊室里重症病人身上的血水、溃疡以及排泄物堆满垃圾箱;护士手中的针头在进出了人的肌体组织后被弃置不管;手术室里有产妇的尖叫、新生儿的哭喊,还有某时某刻一个病人的生命之石无声陨落……这些凌乱的元素在无形之中编制出医院的结构和意义所在,以及它不可或缺的社会属性。
狂犬疫苗必不可少,最要命的是每一处被抓破的伤口附近,都得注射冰镇血清。冰冷的药剂被尖锐针头强行带进体内,在肌肤表层释解、膨胀,最后和血液相抵,疼痛起来,撕心肺腑,让人意志模糊。
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是次日的清晨,菲薄的阳光从山头洒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春泽看看时间,已经是公司开晨会的时间了,再三叮嘱她要注意饮食和定时去注射疫苗后,依依离去。千蝶看着他的车身被渐渐淹没在潮流里,有些难言的孤寂。
她清晰记得那个在昏暗的灯光中,蜷缩在沙发上睡着的男子,有那么一刻,他的眼神曾深深打动自己。他素来沉稳、安定、儒静。他的社会地位、财富、相貌,在人群中都有天远地清的资本,但他的神情言行中却从没有过高高在上的意味,他亲和、温柔、待人接物恰如其分。她想,他是如此不平凡。他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喜爱什么样的女子,从来都不会缺乏。
6
一周之后,春泽来到千蝶的学校,找到她所在的班级,却得知千蝶在一周之前已经告假离校的消息,她一个人去桑塔尼亚,参加了一个医疗志愿队。
春泽目瞪口呆。他知道她与众不同,但是他不知道她已经特立独行到连生命也置之度外了。桑坦尼亚,非洲最贫穷的国家之一,那里不但艾滋病泛滥,且政治混乱,战事多端,很多地方落后到可以人吃人。她竟然一个人说走就走了!
春泽问到了她的地址和电话之后,马上推掉公司的所有事宜,订了机票,前往坦桑尼亚。飞机只能到达坦桑尼亚共和国的首都多多玛,距离千蝶所在的部落还有一天一夜的车程。
春泽置身于这片赤道附近的土壤,像到了另一个与自己完全背离的世界。他用英语沟通,了解到千蝶所在的驻地物资匮乏,马上租了一辆越野皮卡,整个拖箱都塞满了药物和生活必备品。
在汽车开往驻地的路上,阳光已经洒满大地,看着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天空湛蓝,飘着几朵白云,放眼看去绿野连天,遍地的热带物种和潺潺流水衬托着这里纯朴的风情。路边的市民一个个黝黑发亮,在街道上悠闲的走着。
只是越来越接近目的地,路边的画面一路不停变换,人民生活水平也越来越艰苦。他看到面黄肌瘦的人民披蓑戴笠在泥土里曲腰弯膝,艰辛耕耘,妇孺俱在。春泽在多多玛看到人们悠闲自得,生活平静如湖面止水。误以为这里时代变迁,城市繁华如荼、人们不知饥渴,已不是网络中我们看到的那传统、赤贫的国度。却在接下来的每一步行程里,都让他震撼心惊。
第二天天黑之际,春泽到达千蝶原本所在的医疗志愿队的驻地时,又意外得知,她在三天前跟随着一个医学博士去了附近的一个最原始狩猎部落寻找药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春泽本想连夜赶路,却被志愿队的护士一把拉住,说是附近,驱车少也得半天,这里丛林繁杂,有些地方还没有公路,晚上怎么说也不安全。于是最终决定还是天明再赶路。
医疗队给春泽腾出一间单卧,而这单卧不过是一个刚刚可以放下一张床的土房,里面设施极度简陋,屋子里爬满蚂蚁、蟑螂和叫不出名字的虫子,要不断的和这些悄然入侵他的“朋友”争夺领地。
而洗手间是几根树枝搭建的一个小木棚,里头挖了一个小坑,坑上固定两根粗木,人就两脚站在粗木上方便,一不小心就能一脚踏下,再被恶臭难当的粪便所淹没。男人们如无必要,索性找个隐蔽的角落自行解决。
洗澡间里有一个水管,挂在顶端,阀门一拉,水就稀稀拉拉的出来。当地居民对这些半个月前从天而降的黄种人充满好奇,不时回来窥探。洗澡间的门木损坏还没来得及修理,女人洗澡通常要结伴同行,一个洗澡,另一个看门放哨。
往来驻地看病取药的当地居民有被动物所伤,缺肢少腿;有感染性疾病,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口喷血水;有的皮肤溃烂,所到之处,弥漫着浓浓的尸腐味,让人不忍目睹。
春泽心惊:且不说沙城,这里和多多玛尚有天壤之别。他不知,亦不曾想到,这世界上仍然有如此多的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里日益匮乏的资源,高涨的物价,一步步无形的逼迫着土著人们!而一个国家的力量,一个时代的脚步,为何会弃这些民族之根于不顾?春泽心里莫名的绞痛:这个世界,有人锦衣玉食,有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人该是无分贵贱的。然,在历史和国界的隧道里,个人的力量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有着类似的情涌情动,却只是又一场虎头蛇尾的隐忍。每个人的感受,都需要个我去承担和解化。
春泽想到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想到单薄瘦弱的千蝶,陷入了一片挣扎和混乱中。晚上下了一场雨,气温宜人,早上太阳依旧升起,这贫穷多舛的部落似乎也因此而性情大变,从一个颐指气使的泼辣妇人瞬间成为了温柔似水的妙龄少女,充满了柔情与慈悲。
春泽简单的用过早餐后,和志愿队告别。作为回报,春泽把卡车上大部分物资卸下,分发给当地居民,药品则留给了救助站。救助站的队长,那个温和大方的护士,紧握着春泽的手表示感谢:“我们这个救助站半个月前才从达累斯萨拉姆转到这里,这里病患多,什么都不齐全,人手紧,前日大队长又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医生去多多玛接从祖国空运过来的药材,估计得下午才到。这些常规药材适用范围广,正缺的紧,龚先生这可是雪中送炭。”
春泽惭颜愧色:“我不过来找一个不辞而别的朋友,和你们比起来,太微不足道。”
“你是说小蝶?”护士揶揄带笑。
春泽点头。
“小蝶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在医疗队,她不懂举刀弄药,却是什么都愿意学,什么都愿意帮忙,我们都非常喜欢她。你会为她感到骄傲的。”护士由衷赞叹。
春泽欣慰道别。前往千蝶所在的部落。
7
千蝶和同行的医学博士住在尼基亚老族长家。尼基亚曾经是部落里最厉害的猎手,只是岁月不用饶人,如今才五十出头,他已经瘫老如风中残烛。桑坦一夫多妻制,一些显贵可以妻妾成群,子孙满堂。尼基亚娶了三个妻子,第一个妻子无法生育,被尼基亚休了。第二任妻子比他大四岁,早年死于疟疾。似乎尼基亚的女人都逃脱不了薄命的宿命,他最爱的第三任妻子也在早年相继去世,从此以后,他决定再也不娶。他一生中共生育了七个孩子,但现在还活着的,只有第二任妻子生的一个儿子,和第三任妻子生的两个女儿。
坦桑的人名都稀奇古怪、毫无章法,又独具特色,任何生活中的用品、动物、甚至是职位头衔都可以用来唤作人名。尼基亚的大儿子取名为“鳄鱼”,寓意力大无穷、又沉默不可侵犯,他继承了尼基亚的健硕与英勇,成为了哈德扎部落年轻一代里最出色的猎手,又是现任的族长,威望相当。她的大女儿茱莉亚,寓意为美丽大方,三年前出嫁后,就从未回过部落。
尼基亚的小女儿今年16岁,是族里最动人的姑娘,黝黑的肤色并没有带走她浑身散发的美丽,她眼眸清澈,似乎有说不尽的故事。小女儿洁白牙齿,笑起来左脸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她是千蝶见过的黑人里少有的亭亭玉立、走路生风的女子。人如其名,尼基亚给她取名为丁香,丁香是坦桑的国花,意味着可人、圣洁,不可侵犯。
千蝶和丁香才相处了这几天,却似乎已经认识了很多年。这还得从千蝶到这里来的第二天夜里说起。
那个晚上,千蝶被蚊虫叮醒,再无睡意。想着来到坦桑后的种种,和在沙城发生的过往,想到罗毅和唐思潮,心中一直以来的隐痛居然第一次不再那么剧烈。变换了时间、地点和身份,看到在自己的国界里难以想象到的非难,竟在这里一幕幕真实上演,那点失恋的无病呻吟,竟是算得了什么?
千蝶定神,却听到外面丁香的声音如脆铃:“斯布尔,带我走。”
“丁香宝贝,我们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给我一点时间准备。”男子忧虑。
“可是我亲爱的斯布尔,我的肚子越来越大,我哥和部落里的其他人,马上就会发现。部落里的规矩你是懂的,我哥从来都是执法森严,你还记得伊塔雅伊是怎么死的么?斯布尔,我现在每天晚上一睡下来,就能听到他的心跳,我们得做好迎接他降生的准备,我的爱。”丁香的声音越来越急切,甚至有些微微的颤抖。
千蝶不是有意窃听,却越听越不能把这些信息拒之开来,她吃惊得捂紧嘴巴。
斯布尔无声叹息,一筹莫展。
丁香晃动他的双臂,想咆哮,却又得压低声喉,生怕惊动他人:“斯布尔,你听着,我爸现在的身体每况愈下,随时都可能被真主唤去生命。我哥想方设法,他要让我逃过万恶的清洁——我必须要在爸爸过世之前出嫁。古塔塔已来提亲,我哥又急着定下,我们再没有更多的时间了。你只能带我走,不然就带着你家的狮皮鼓来求婚。”
斯布尔爱怜的抚摸着丁香的脸颊,泪盈于睫:“丁香宝贝,你听我说。古塔塔似乎已经知道我们相爱的事,只是基于他爱你,不愿败坏你的声誉,所以并未声张。但是他挟持了我的姐姐,要我拿狮皮鼓去赎人,我信以为真,把狮皮鼓连夜拿过去。哪里想到他们家仗势欺人,不但不放回我姐姐,还把我毒打一顿,最后狮皮鼓也被他们据为己有……”斯布尔的话还没说完,却看到鳄鱼拿着弓箭出来巡视。
斯布尔和丁香这一惊非同小可,部落里对于未婚男女私通,从不容情。两人情急之下,推门而入,正眼撞见还没回过神来的千蝶。
鳄鱼听到声响,过来敲门。
丁香慌忙把侧窗打开,让斯布尔从窗口溜走。又恳求千蝶,向她示意:“我哥!”。
千蝶这才缓神,装睡意状,又扬了扬声:“族长可有事?”
“你知道我是谁?”鳄鱼吃惊。
千蝶连忙讪笑:“不,我瞎蒙的。”
“姑娘怎么还没睡?”
“还不太习惯,夜里有蚊虫咬,却也不碍事。”
鳄鱼笑笑:“我听到有声响,怕是有牲畜来惊扰。没事便好。安心睡罢!”
“有劳族长。你也早些休息。”
千蝶和丁香竖起耳朵,听到鳄鱼回房的声响后,才舒了一口气。丁香用生涩的英语跟千蝶道谢。
千蝶却满怀歉意:“对不起,因为我一直对坦桑充满了向往,所以对你们的言语都有研究,你和斯布尔的对话,我刚才全听懂了。”
丁香睁大眼睛看着千蝶。
“如果这件事被你哥发现了,你和斯布尔会怎么样?伊塔雅伊又是怎么死的?”千蝶担忧。
丁香如水的眼神开始变得暗沉:“伊塔雅伊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和邻近部落的一个英俊的青年相爱了。没有成婚之前便不幸怀有身孕,长老发现了之后,跟她断绝了父女关系,还把伊塔雅伊交给了我哥处决。我哥任凭我如何哀求,他都要按照族规去执行。在神庙里,他们毒打伊塔雅伊,逼她供出她的爱人纳西尔,可是伊塔雅伊对待爱情是何等的坚决和忠贞,任凭他们怎么施暴,伊塔雅伊都咬紧牙关,始终没有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无比清楚,如果她说出来了,纳西尔也逃不过一死。后来,几个男人像宰羊羔一样剖开了伊塔雅伊的肚子,取出他和纳西尔的孩子来供奉神灵,献血沿着执法长老的手臂往下淌,一滴滴滴在地上。我当时就在神庙外偷偷地看着,我被吓得都忘记了哭。后来我去找纳西尔报信,两天天后我们回到部落,只看到伊塔雅伊的尸体被挂在树上,已经膨胀发臭。再后来,纳西尔在挂着伊塔雅伊尸体的那棵树下,自杀殉情!”
千蝶木然,她不敢相信在21世纪的今天,世界上还会存在这种野蛮毫无人性的行径。
丁香苦求:“所以,我恳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在我们这里,听到消息的人,就是被污秽感染的人,需要用我和孩子的血,才能洗刷你们的灵魂。”
“荒唐!荒唐!!”千蝶愤懑,这堪比两千年以前的中国,不,更甚。千蝶灵机一动,随即安慰她:“丁香,你放心,我们在这里有一个医疗志愿队,他们能联系到联合国的工作者,一定能帮助你们渡过难关,那里有专业的接生女医,可以保你们母子平安。明天苏博士就要回志愿队了,他有一辆货车,拖箱里会装满我们收集到的药材,到时候你和斯布尔悄悄跟他一起走。我负责救出斯布尔的姐姐和你们在志愿队会合。”
丁香喜极,随后又担忧:“古塔塔的父亲有七个老婆,他有二十多个兄弟,是我们部落最庞大的家族。对付他们可不容易。”
千蝶扬眉一笑:“不碍事。我是外族人,你们的礼教管不到我。我自有办法。明天你和斯布天黑就跟着苏博士出发。”
丁香感动得双目噙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