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在星期四午休后的第一节课批改学生的周记。不知为什么,星期四的下午总显得格外阴沉。这大概是一种错觉,盯着胳膊留在桌板若隐若现的印痕,我想,不知何时我的脑海里被植入这样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于是所有晴天都从周四的名册里被抹除。
戴好眼镜,我翻开彼此相衔的作文簿,浏览过那些以蓝色、黑色或灰色的钢笔、水笔或铅笔写出的俊雅、工整或狂放的字迹。学生与学生之间千差万别。然而,说实在的,他们的周记都差不多无聊。这不是教师该有的想法,至少是不能说出来的想法。我所要做的,是找出文章里那些还有希望改进的语句;而我所能做的,就是从这些尚且稚嫩的字里行间看出些童真来聊以自娱。揉揉酸涩的眼,我望向那些吸满阴云的墨绿色叶片。的确,这是很适合阅读的环境,可惜办公室的灯光太过明亮,气氛又太过沉闷。我翻过那些张牙舞爪的汉字,它们正踏着急促的键盘声跳起弗拉明戈;我翻过那些蝇头小字,对两位女教师在我背后的窃窃私语发出轻蔑的冷哼;我翻过那些飘带般的墨迹,耳边传来老痰在喉间晕染开的呻吟。我的红钩画得越来越急躁、越来越有力,直到为某张薄薄的纸划开嘲弄的笑。不过,那些没有生命的文字不会懂得该如何利用这个小孔呼吸。我将这页纸来回翻看,发现这位学生开头的字迹工整,结尾时却写得很潦草,不免哑然失笑。在打开作文簿之前,我也曾满怀期待,想着该好好阅读他们的文字,认真地给出评语,完全忘记上周批阅时有多么痛苦。虎头蛇尾,周而复始;我给他们布置讨厌的周记,他们还我饱含怨恨的文字:多么公平的相互折磨。
改到后来,光是看见工整的字迹就足够令我感恩戴德。正当我意识到自己在打哈欠,那类我最恐惧的词句就忽然在我的脑海现身,开始敲打我的神经。我翻回封面,看见的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那是班里一位文静的男孩,他平时写作文的字迹可不会这么漂亮。我翻过他前面的周记,心里愈发感到疑惑。我不害怕写得太糟的习作,也不会被学生过于怪异的想象吓倒,唯独读到太过熟悉的文章会令我心头一紧。他写的这段文字,我曾经在别的地方读过。抄袭、套作,我的脑海闪过这些严重的指控。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渴望得到我的关注,得到我的表扬?
倘若真是如此,事情还不至于太难办。那些囚笼般的方格困不住这些秀气的笔画,它们蜂拥而至,将我的眼瞳占满。我认得这段文字。即使相隔大约七年,我还是认得出这个在图画课前借铅笔的场景。它该来自托马斯·曼的《魔山》里的某个章节,章节的标题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主角汉斯·卡斯托普所回忆的男孩的名字,《希培》。他的姓氏很难记住,大概是普、毕、拉、希、斯、夫这些音节的排列组合。真是奇妙,我立即想起七年前图书馆那个灯光昏暗的夜晚,想起发生在我抚摸着烟雾般轻薄的纸页时的某个场景。彼时我刚进大学,坐在书架间的座椅,呼吸着同样沉闷的空气,费力地扒拉着塞特姆布里尼——那个意大利人大概是这个姓氏——的长篇大论,忽然一位女生出现在过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坐的这个角落,我一直以为这是独属于我的秘密基地。我推测她可能是来寻找座位的,可我并没有和她搭话。我们仅仅对视几秒,然后她扭头便走。我不记得她的相貌,只记得图书馆布满黑黢黢鞋印的地板;然而这个场景却在我的脑海留存七年之久,真是莫名其妙。
回到作文簿里的这段文字。这个学生只将希培的名字,以及“吉尔吉斯人”这类对小学生而言极少见到的名词替换,其他部分都是原封不动地照搬。套作的行径固然需要指摘,可我更好奇他为什么偏偏选择这段。希培的往事出现在汉斯·卡斯托普低烧时的梦境,那之前他在疗养院看见一位令他着迷的女士,而她有着和希培相似的双眼。在借铅笔的场景前,有大段对汉斯·卡斯托普内心隐秘情感的细致描写。在我看来,他对希培的情感足够暧昧,复杂到难以用一个词去概括。我记得他藏在抽屉的铅笔屑。这种朦胧又懵懂的情愫,会让我想起自己还是学生时,同桌递给我的手帕纸。它们的香味令我着迷。闻到纸页间钢笔墨水的味道,我才发觉它们一直弥漫在纸间。可我不明白,究竟是我嗅到墨水的气味,才想起手帕纸的芳香;还是我记忆里的芳香让我注意到墨水的味道。
替换希培的那个名字令我感到陌生,但看得出来,是个男孩的名字。那个男孩是谁?是他在邻班的朋友,抑或仅仅只是活在他幻想当中的虚构人物?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件事就会变得非常棘手。我开始尝试拼凑关于这位男生的记忆碎片,可惜它们太过细琐,就像偶尔跌出花盆的小块土壤,根本不会引起关注。我甚至不记得他今天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这也不是我的过错,班级里那么多学生,一双眼睛怎么看得过来呢?毕竟他们可不是乖乖待在方格纸里的字;也只有这些字能够既漂亮又服从管教——前提是有一位好的执笔人。
是啊,我又想到,像他这么小的男孩,怎么会想到要看《魔山》呢?他可能还不知道德国的具体方位,不知道肺结核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疾病。他为什么偏偏摘抄这段?托马斯·曼不算为大众所熟知的作家,很多人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更别说亲手翻开他的作品。所以,也许是他的父亲或者母亲,他们随手将这本书摊开在茶几;但这种概率能有多大?我努力回忆着前不久开过的家长会,那时坐在他座位的是父亲还是母亲?或者爷爷奶奶,哥哥姐姐?我完全没有头绪。
也有可能,是他从网络里读到相关的文段,并由此产生兴趣。阅读不算坏事,但是有些文字对孩子来说为时尚早。就像酒精,成年人的适量对孩童来说便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他可能在无意间——再想得可怕些——是他有意识地搜索某些难以启齿的话题……当然,这本小说并不是什么低俗读物,因此我完全可以将他想成个好孩子。比如,在搜寻历史、哲学甚至是某些地理知识的时候偶然看见这部作品。出于好奇,他粗略地浏览过所有语句,对许多情节和议论似懂非懂,却意外地发现这段关于希培的回忆十分契合自己悸动的心。于是,他兴致勃勃地将这段回忆抄进作文簿,还会为自己埋藏的秘密激动不已。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如果他真的喜欢这段描写,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将它放进摘抄本里?
我想翻翻他的摘抄本,然而它们已经回到学生的手里。我有些后悔没有认真看那些孩子们眼里的好词好句——或者只是他们用于敷衍随便摘抄的文段。总之,往简单的方面想,也许是他不太擅长阅读和写作,不明白这段文字后潜藏有怎样的欲望,才敢堂而皇之地将这段写进周记。如果他是个对写作有执念的人,他就可能是在嫉恨这样漂亮的词句不是由自己写出来的,因此错谬地生出占有的欲望;但翻看之前的周记,我很快将这种可能排除。也有这样的一种情况:这是对我的一次试探,一次带有些挑衅意味的考验。他想看看我的知识储备是否足够丰富;如果我真的为他提出修改意见,他就会将整件事情发到论坛,以“小学语文老师锐评《魔山》”之类的标题作为噱头吸引眼球,让所有想要宣泄情绪的人一起嘲笑我的不知天高地厚。
想到这里,我开始反思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惹他生气的事情,有没有在无意间流露出对他漠不关心,甚至厌恶的情绪。这类成绩尚可,却不甚活泼的同学的确只能得到相对有限的关注。我有些后悔对他了解得太少。或许是他总挨别的同学欺负,被他们排挤、孤立,故而在幻想里塑造一位符合他理想的朋友来排解孤独……其实我应该感到庆幸——这也可以用到我的说辞里去——我要感谢他,感谢他愿意在周记里暴露出自己的问题——虽然这些大部分都是我自己的臆想。
沉浸在这样无休止的幻想中当然是幸福的,而它的危险性自是不言而喻。在这许多乱七八糟的思想千帆竞发驶在脑海之际,不知不觉地,我已经将剩余的所有周记批完。我的科代表恰好在此时敲响办公室敞开的门。我想起指节砸在后脑的疼痛,立刻从沉思里脱身。都改完了,拿去发掉。我故作轻松地说,让那些没拿到作文簿的抽空来办公室一趟。看着她拿着厚厚一沓作文簿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孕妇。那些作家的文字也许就像胎儿般藏在他们腹里,渐渐发育成书籍,被一本接一本地自剖开的肚皮取出,主动或被迫分离。我拿起桌边的马克杯,以嘴唇轻碰早已放凉的开水。如果将我的冷汗收集起来,能否接满这张惊讶的嘴?我看向面对雨滴无声呼喊的花盆,怀疑自己的嘴里有朝一日也会冒出杂草。
他来得比我想象里要快得多。自洗手间回来,我看见他早已立在我的办公桌旁等候。他就在那里站着,面带微笑,没有鬼鬼祟祟地翻找,大概没有想要偷偷拿走的意图。这是他的早有预谋——我更加怀疑这点——他的目标就是我。但我不能表现出丝毫慌乱,不能让他知道我为他的套作行为担惊受怕许久。我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没有微笑,没有点头,就这么越过他回到座位,从抽屉里捏出他的作文簿,轻轻一甩,丢到他的面前,示意他自己翻开。
“你的周记是自己写的吗?”我努力将声线压得和日光灯的白光一样冰冷。
“不是。”他承认得很坦率,低下脑袋的时候似乎还带有几分笑意。
“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冷着脸,像在审判他,但应该还没有到气恼的程度。
“星期天的时候,我回家很晚,突然想起作文还没有写。正好,我发现书桌边有本摊开的书。没来得及多想,我就先抄下来应付作业……”他已经调整好表情,做出一副诚恳认错的模样:低着脑袋;不时地瞟向我,观察我的表情;自然下垂的双手十指交错;身体不安分地扭动。
“我宁可你不写,也不想看到抄袭、套作这种行为出现。”我将音量稍稍提高,好让我的声音带有更多的威严。现在办公室里的教师不多,他应该不会感到特别难堪。看着他的模样,我稍稍有些于心不忍。知道羞愧总归是好事,但做错事情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我看你也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那你说,该怎么办?”我没去看他,而是拿起他的作文簿假装浏览。他没有回答,整间办公室陷入沉默。一些教师或许在侧耳倾听。我听见雨溅在窗台的声音。
“你说那本书是摊开放在桌边的。那你知道你抄的是哪本书吗?”我引导他开口,语气稍稍放松些,像是在随意地闲谈。
“《魔山》,托马斯·曼的《魔山》。”他回答得胸有成竹,仿佛期待这个问题许久。
“你家里是谁在看这本书?”我的视线越过作文簿,偷偷地观察他,带有些许窥探的意味。毕竟我的声音仍被闷在纸页间;而他正低着脑袋,应该不会察觉。
“是我哥哥。但不是亲哥哥,是来我家做客的表哥。他把这本书落在我的书桌。”他低着脑袋,声音却要坦率许多。
“表哥……他就是李绍吗?”我的双眼扫过那个替换掉希培的名字。
“不,他不是。”他忽然抬起脑袋,神色变得认真。
“是吗,那李绍究竟是谁呢?”我单手将作文簿合起,盯着他的眼睛。
“是……是六年级的一个男孩,我们在兴趣班认识。”他的眼神开始游走,大概没有说实话。
“那么,他的确有一对漂亮的眼睛?”他将“那对吉尔吉斯人眼睛”改成“那对漂亮的眼睛”,于是我便这样问他。他本人的眼睛并不很大,颧骨微凸,但算不上难看。他衬衫的第一颗纽扣紧紧扣着,整个人显得精致又庄重,但也多少能看出他的固执呆板。
“是的。”这次他盯着我的眼睛,证明他没有说谎。
“很好,那你完全可以在周记里写独属于你和他的故事。不管怎么说,套作的情况是绝对不能再出现的,你明白吗?”我也盯着他,但他很快避开我的目光,再度低下脑袋。
“我明白……”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所以我在有空的时候重新写了一篇。”
这倒是让我感到意外。我展开他递来的纸,粗略地扫过那些并不漂亮的文字,确定这的确是他自己写的周记。
“您也说过,摘抄的句子如果能够记住,那就是自己的。”他看着我,神色间开始隐隐透露出洋洋自得,“所以我将这段背了下来。”
“是吗,那你背给我听听。”我拿出红笔,在那张满是折痕的纸上打钩;接着看向微微眯眼,背诵着那段场景的他,愈发觉得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表演。
“你看过上下文,明白这段文字的用意吗?”等他背完,我故意表现得很平静,假装事情尽在我的预料之中。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他还在为自己的记性沾沾自喜,“不是在怀念友情吗?”
“你理解得没错。现在,你知道该怎样更好地描述一个场景了。” 我将那张纸夹在作文簿里还给他,“这次,念在你是初犯,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对,及时采取补救措施,我就不对你实施额外的惩罚。”
他很有礼貌地和我说谢谢,接着流露出一种并不令人讨厌的狡黠:“那请问,我这篇周记可以抵一次摘抄作业吗?”
“什么?”我端着水杯的手一颤,水滴迫不及待地自杯口跃出。
“没什么……”他冲我一笑,双手将作文簿捧在胸前,转身走出办公室。
“这孩子认错态度还挺积极。”坐在我斜后方的年轻老师感慨,“你知道吗,你刚出去没多久,他就站在你座位旁边等你了。”
“我很奇怪,他在班里属于不怎么爱说话的。今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我接过她的话茬,内心却感到困惑。我来回洗手间的工夫,也许仅仅足够将消息传回班级。那他又怎么会在我之前踏进办公室呢?想起他狡黠的眼神,我怀疑他在谈论那段场景时故作天真。可是我没有多问、没有深挖,因为我不想让他得逞;或者说他已经得逞?
习惯性地望向时钟,我发觉我们的对谈甚至没占满一整个课间。
然而时间尚早。我悄悄走到他们班级后门,班主任这时正在给他们讲着什么。我靠在门后,透过门板中间的条状玻璃观察着那个男孩。他坐得端正,没有窃窃私语,也没有奋笔疾书,脸始终朝向班主任,却没有任何表情。在他干净的面庞,时间也会害怕留下脚印。他的五官就像沉默的冰山,相比汹涌的海浪,变化更不容易察觉。可他在办公室里并不是这样的淡漠,彼时他的神情标准得像类型角色的面具。于是我想,李绍也许只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化名。然而就在大约一秒之后,班里忽然爆发一阵大笑,如同粗暴地打破深夜安宁的汽车引擎。我好奇地将额头贴在门板,透过玻璃,猛地看见灯下一排排闪闪发光的牙齿。同学们在笑,班主任在笑,就连他也在笑。乘着这笑意,他转眼看向我身前的门板,像是早已洞察我的存在。我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也是在这时,我看见自己的双眼被映在玻璃;倒影里,那只惊诧却依然漂亮的眼瞳将男孩的整张面孔覆盖。他的微笑凝固在面颊,脑袋却没有转回去的迹象,仿佛他的笑靥仅仅准许我看。只一会儿,他的转头就引起越来越多学生的关注,他们纷纷看向门板。
我落荒而逃。走廊边的风挟着雨,推着被汗沾湿的衬衣,直往我的背上挤。我还没来得及走出多远,班主任跑出来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和同学们讲。
迎着她疑惑的眼神,我不得不点点头,向她道歉,告诉她我只需要说一句话。我走进教室,走上讲台。沉闷的空气里,对着黑板的两盏日光灯变得像舞台的追光灯般刺眼。我扫过那些盯着我看的眼睛,就像浏览过作文簿上不完美的汉字。我想起自己还是学生时,也曾因为竞选班委而被催促着站到讲台,吐出那些并非来自我真心的话语,内心惴惴不安。那时我的眼睛安放在何处,也在看向我的同桌吗?我的目光也许在那个男孩身上逗留。他抬头望向我,面颊没有欣喜,没有心虚,没有任何多余的神色。我看见他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在作文簿的封皮有意无意地来回摩挲。
可我该说什么呢?我清清嗓子,瞥向立在前门边的班主任。她也正盯着我,以奇怪的眼神。此刻,我的脑海里满是眩目的灯光,而沉默将如同纸页间的留白般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