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以后,我已经进了县城读书,中学时代的最后一年,对于故土,故土上的三叔一家再也没见面过。
学业的紧张,导致我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才回家一次,往往踏着落日进入破败不堪的家庭,披着晨雾坐上通往县城的班车回到学校,在家也就那么一天或者两天,来去匆匆。
不过,关于三叔家的只言片语,还是有所耳闻。大概是由于小儿子的家庭特殊性,作为老者的三叔三婶,主要负责帮忙照看这个孙子。
次年的夏季,我迎来了高考后两个多月的长假。虽然打算去外面看看,但因为一个人长这么大最远也只是读书去了县城,其他地方也没有去过,社会大染缸的真实面目,让早有耳闻的我,没有了勇气。
那个漫长的暑假,我也就跟从前的每一个暑假一样,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围绕着庄稼地和家两点一线的度过,在农活与家务活中度过每一天。
其实,故土乡村生活,也并不全是百无聊赖,与雨露阳光为伍,与树木虫鸟为伴,还有乡音里的有声“报纸”,也算一种独有的乐趣吧。
后来的后来,家里经历了一场场生离死别的大事,我离家越来越远,第一次去了远方,面朝大海,探讨着活着的本质。在家的日子亦愈来愈少,对于那村北的三叔一家,再也未曾遇到,也不曾听到关于三叔家的只言片语。
这里要说的是,在我的故乡,平常一个家里没有红白喜事的话,几乎很少能看到关于某个人的喜怒哀乐的表情,听到这类的只言片语。
就算遇到了,对于很多事不关己的乡亲们,顶多也不过是多了几声笑声或几声叹息,就随着红白喜事的步伐,消失在风中了。
关于三叔家消息,我还是在这次南下几个月后归来的夏天,正是乡亲们卖西瓜卖西红柿的季节,亲自听到了两条坏消息。三叔三婶为了帮小儿子补贴家用,也自己种了两亩多的沙地西瓜,准备采摘上市。
听到坏消息的同时,从乡亲们口中大概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平日里,他们老俩一边照看孙辈,一边去瓜地劳作;小儿子媳妇只是在村里闲散地溜达,精神有一些迷离;小儿子一直起早贪黑在乡镇上装卸水泥挣钱养家;大儿子儿媳,近些年也一直在南方打工,他们的女儿读了小学,也只能让三叔三婶照看着。
这天也恰巧不是周末,没有人照看小孙子。所以,吃过午饭后,稍作休息,依然把孙子锁在庭院里并庭院里放着一辆儿童玩具车,让他自己先去玩,等他的姐姐从学校放学再陪他;三叔三婶老两口头顶扎着湿透的毛巾,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就火急火燎地去河边沙地摘西瓜,准备早去早回,明天赶集卖掉补贴家庭经济。
三叔三婶到了瓜地,看着喜人的大西瓜,似乎忘记了锁在院里的小孙子,三叔在前面摘瓜,三婶在后面抱瓜,默契地配合着,时间也在一分一秒中过去。等到装满了车厢,日头似乎也暗淡了下去,一个个蜻蜓在头顶不高处不停地盘旋,不远处那些爬在杨树上的知了也似乎降低了鸣叫的声音,他们两个人拉着板车,一步步地向家里走去。
读小学的孙女此时也已经放学,早一步到家,找到放钥匙的地方,打开了庭院的大门,顿时傻了眼。
只看到她的弟弟,三叔三婶心心念念的孙子,家里未来的顶梁柱,念念不忘里得到的一根香火,竟然躺在地上。他的身体在不断地抽搐,身体的不远处倒着一瓶敞着口的‘百草枯’农药。
于是,她匆匆忙忙地向河边的方向跑去,准备向爷爷奶奶报告这个突发事件。在出了村口几百米的地方,远远地看到拉着板车的爷爷奶奶弓着腰正往前走,就一边用手做喇叭状向远处呼喊,一边继续向前跑。
“爷,爷——”
“叫啥子啊?你这妮,叫灵啊?爷还没死呢!你是妮,哪能这样大嗓门地喊啊!跟那娃们似的”三叔大声地说。
“爷,俺弟好像喝了农药了,已经躺在地上了,我刚放学开了门看到的,看咋弄呢?”
这个孙女说完话就走了。
听到这件事的三叔三婶,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一切的生活气息一下子压扁了;亦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突然被一阵暴雨浇灭了;甚至像一个志在必得的指挥官,顿时被这意外的冲击,打乱了接下来的阵脚……
三叔三婶一边不顾辛劳成果地,把手从板车的把柄里脱落下来,一边自怨自艾地哀叹着往回跑去,泪水在他们脸上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皱纹里,肆无忌惮地流淌,哭声也不由自主地在空气里呜咽。
“真是老天爷啊,咋能这样对待俺们这老实的老百姓啊?!逢年过节,也从来没有落下给你们磕头烧香啊,不应该呀!哎……哎……”
板车受到惯性的影响,一车的西瓜七散八落地滚在了路边,几个烂了的西瓜流出红色的汁液,沁透了路边的灰尘,如同三叔三婶此时此刻滴血的内心一般,不断地往外流出。
一个从地里骑摩托回家的乡亲路过,知道他们的遭遇后,主动停下来帮忙驮着三叔三婶赶快回去;靠近路旁种地的其他乡亲们,听到这个消息后,也特别同情地捡起那些没有摔烂的西瓜,抱到板车上,帮三叔三婶拉回家;三叔三婶家附近,那些在树荫下乘凉的乡里乡亲也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他家门口,不无叹息地交谈着;那个精神略显迷离的小儿媳也从乡亲们中间穿过去,带着悲伤的母爱,哭哭啼啼地来到她的孩子身边;孩子的父亲,那个在镇上以装卸水泥为生的汉子,也被好事的乡亲去镇上接了,只是还没有回来。
有手机的乡亲已经自作主张地打了120,在三叔三婶刚回来一会,从乡镇来的救护车在拉笛声中也已经停到了门口。
三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里屋走去,去准备拿钱救命,乡亲们也各司其职。有的乡亲,快速把小孩子抱到救护车上,并叮嘱医生要尽力抢救;有的乡亲出于同情,自发地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零钱,三十、五十、一百地帮衬着他们的急救费;有的乡亲拉着三叔,让他赶紧坐救护车陪着孩子先去医院急救。
“大家乡里乡亲的,我老孙真是没脸啊,平日里也没给大伙救过急、出过力,谁知出了这档子事,还给乡亲们添了麻烦,真是丢人啊!”
“三哥啊,啥也白说了!都是乡亲,救急关紧,赶紧开车吧!”一个乡亲一边对着三叔劝导,一边让救护车赶紧出发。
救护车走了,三婶从里屋拿出一大把钱,用塑料袋捆着,里面有一毛两毛也有五毛一块的零钱,还有十块五十块的整钱,正蹲在地上,一边手忙脚乱地数着,一边让救护车等等她。
一个乡亲进来了。“三嫂,我先让救护车走了,急救关紧,有孩他爷陪着呢,等你数好钱,我骑摩托带你过去,希望能抢救过来吧,嫩小的孩,受这罪,哎!”
十多分钟后,这个乡亲带着三婶向乡镇方向骑去,路上也遇到了孩他父亲,一起奔向同一个目的地——乡镇卫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