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里大,当我再次拿起笔,我却发现我已经快要而立。十五年,我很难想起你,想起你的模样,想起你埋没了枯草的坟茔,想起你融入黄土的躯体。那一方阴凉的山坳,是否有过太阳的温暖?那一道幽长的小路,是否走过行人的足迹?而我,一个深爱着你的人,在寒冷的夜晚——不由得想起了你。
今天的夜晚冷得让我的骨头紧缩,我想起你温暖的怀抱。想起那一口敞开的古窑,北风呼呼的窜进门梢,想起那被你烧得滚烫的炕,铺着你浸透汗水而又臃肿的棉衣,想起你未曾刮过的胡茬,戳痛我幼嫩的皮肤,想起你光着脚丫,把门用粗棍闩上,把冰冷的脚放进我的被窝。
你说院子里每晚都有狼跑过,你说晚上门缝里能看见带着链子的狼,是土地爷爷的狗;你说土地爷爷穿着红颜色的长袍,牵着最厉害的狼,你还说狼总会和鬼结伴而行。是的,没有你我晚上从不敢出去撒一泡尿,我害怕的蜷缩在你汗味浓浓的怀里,用被子紧紧包着我的脑袋。你仍旧自言自语,整个窑洞里只有你的声音从门口传到十米多深的空荡荡的四壁上,又回到我的耳朵。
终于,我不再钻进你的被窝,但这个窑洞里,依旧是你和我。你不再怕我被狼叼去,每个夏天的夜晚都把门大开着。院子里的月光,搁在门槛上,而我总是缩进土炕的角落,掀起被沿,看着院畔的老槐树影子,在风中婆娑。你已熟睡,鼾声如雷,而我总是把你叫醒,让你看着我……
一天,你突然讲起你的故事,你说你曾经多么能跳,多么能跑。你说你可以爬上二十米高的白杨树,掏下鹞子窝。你说你在几十丈高的悬崖上,来回穿梭。你说你后来打崖里的酸枣,从几十米跌落,从此再也不能跑了……我从没有看到你眼里闪过泪光,我总是记起你的微笑。别人说你老实的像个傻子,而我,我就是那个睡在傻子身边的儿子!
你说,你有过爱情,你爱过一个比你还傻的女人。你说她是别人给你说得媒,她的父亲用车子把她推到你的身边,她的眼睛不好,但是长得很好看。你说你只见过一次面,但那是你引以为荣的爱情,你每晚都反复给我说,我真的以为你对她念念不忘……你说你最喜欢吃桃子,说58年多么多么的饿,说你偷过谁家的洋芋,挖过谁家的苜蓿。你不再摇晃着蹒跚,而是拄着一根灰耙。你说你喜欢依靠在门前的老槐树下,晒着夕阳的余光,看着我从山坡上学归来。
后来,我从你的身边离开了,那口古窑里,只剩下你一个人和两床被褥。我再也没有过多的亲近你,你走时,我看到你穿着蓝色绸缎的长袍,那是你一生都没穿过的衣服。你的头前,跪着我,那一晚,我一个人注视着你跪了一个晚上,窑洞的门大开着,清冷的月光搁在门槛上,我静静地注视着你,耳边一股一股的风赶着树叶在院子里莎啦啦的响……
今晚的我莫名地模糊地想起了你——我的二叔!我叫了一生的“窑里大”,想起我们的那一口你一生都没有走出去的窑洞,泪水从我脸上潸然而下。今晚在五千公里之外,一个深爱着你的侄子、儿子,在寒冷的十月夜晚,想起了你的一句话“十月一,送寒衣”。愿这段辛酸的文字,让你在故乡的土地里,永远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