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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地球是圆的,所以爱意会绕着地球转一圈儿,最后回到你的身边。”
一(她)
在丈夫牺牲的那一年她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婴儿。娃娃脸的小护士说她的小囡囡是保温箱里最可爱的小女孩儿,小婴儿长着属于她的小巧可爱的下巴,还长着属于丈夫的高高挺挺的鼻梁——她没有高鼻梁,她的鼻梁是塌的,这让她的眼距看起来更宽,笑起来时像儿童绘本里温温柔柔的圆脸盘的月亮。
她很快出院回了家,她的家在靠近海岸的一座小楼房里。她很爱自己的家,现在她即将和囡囡一起在这个家里生活了。
囡囡很安静,不哭不闹,也不像邻居家淘气的小男孩一样时时刻刻挥舞着手臂。她总不放心囡囡晚上睡在摇篮里,她怕海风会钻进小孩细小的骨骼。于是在囡囡大一点时她把囡囡搂进了被窝,囡囡依旧不哭不闹,也不看她,囡囡像一条安安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的小鱼。
她找了个糊纸袋的工作,工作内容是把牛皮纸裁剪过后用胶水粘起来,她在家里工作,以便能够随时看到囡囡。她糊纸袋时囡囡就坐在床上,囡囡可爱得像个小玩偶,她勤劳地工作着,偶尔一抬头看一看囡囡,笑一笑。
然而这一天,囡囡在床上坐着坐着,却一歪身子从床上掉了下去。
囡囡却没有哭,囡囡像一条不知道疼的小鱼。
才不是,小鱼也是知道疼的,小鱼的呼喊声会融进大海里。可囡囡是怎么回事?她带着囡囡去医院。她带着囡囡做了好多测试,医生说不排除孩子患有少儿自闭症的可能。
少儿自闭症?她迷惘地看着囡囡。
囡囡总是摔倒,有时扶着桌子走着走着突然绊倒自己,有时突然身子仄歪一下,不偏不倚地撞上桌子的棱角。囡囡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先学走路,囡囡先是学会站立,然后学着跑。还没有学会走路怎么能学会跑呢?于是这个家开始有了声音,不过那都是囡囡摔倒、碰撞、滑倒时从小小的身子里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有时闷闷的,很像囡囡在哭。
她慌了。她用了一整天时间在家里铺满柔软的地毯、用海绵包住桌角。她害怕坚硬的透明胶带划伤囡囡的皮肤,于是她买了昂贵的结实的双面胶带。她紧张地干了一天,终于在日暮时分这个家焕然一新了。她看着囡囡被柔软的地毯托住,满意地、颇有成就感地笑一笑。
她开始更加拼命地工作。医生说自闭症需要专门、专业的陪护和教育,需要药品和外界引导共同努力,还需要她耐心的、坚决的、小心翼翼的陪伴。她坚定地答应了。
囡囡的教育课一周一节,还要搭配每天八小时以上的家庭课程。她熬夜糊纸袋、做兼职、做打字员,在等囡囡下课的时间里发传单,辅导邻居家的小孩——不过这项工作她只做了两三次,因为囡囡不会跟邻居家的小男孩一起玩,囡囡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上窜下跳的小男孩,就像直愣愣地盯着她一样。
这一天她早早起床下楼买菜。按照惯例这时候囡囡是醒着的,囡囡即使醒着也不出声,她亲亲囡囡的额头,收拾东西下楼。
她买了一大堆土豆茄子,还有圆润光滑的橙子、苹果、西红柿和火龙果。医生说新鲜的水果有助于囡囡康复。她回到家打开门时被眼前的囡囡惊呆了。
囡囡正坐在她糊好的一大堆褐色的纸袋中间,一只手拽住纸袋一角,一只手抓着纸袋底,两手一齐用力,刺啦——柔软的褐色纸袋被撕成两半,纸的纤维弹出,在半空里轻盈地飘着,晃晃悠悠地落下。囡囡头也没抬,刺啦——
“囡囡……”她手里的东西掉到地板上,她跪在囡囡面前,轻轻地碰了碰囡囡的手。
“我的宝贝会撕纸袋了!”
她欣喜若狂。她给囡囡的老师打电话报告了这个喜讯,老师也高兴得在电话里大喊。四周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囡囡不会学习,连模仿也很困难,囡囡沉迷于把纸袋撕得粉碎,于是她开始做更多的纸袋,囡囡只对她糊的纸袋有反应,褐色的、柔软的、小巧精致的,囡囡越来越会撕,小手看上去灵巧极了,于是这个家里多了一种声音——多了两种声音,一种是囡囡撕开纸袋时清脆悦耳的“刺啦”声,一种是她偶尔看一看囡囡,夸张且开心的赞美声。
她不敢过多地触碰囡囡,医生说自闭症儿童会本能地拒绝被触碰。于是她试着小心翼翼地把手或胳膊悄悄地撑到囡囡身后,在囡囡的身子猛地一转时,囡囡软软的小手总会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手。与紧紧抱着防备的女儿相比,这样无意的触碰更让她觉得心动。
“乖宝宝,好宝宝,撕得真好!”
“宝宝,囡囡,快看,这是苹果,苹——果——”
她努力咧开嘴角,为了让囡囡听清她的发音。
囡囡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撕纸袋。
医生说自闭症儿童的反射是很难养成的,不像很多小孩子拥有“经过感官编辑的条件反射”,囡囡的反射形成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艰难的阶段。那之后她只穿蓝色的衣服,为了加强囡囡的反射,她做了两条一模一样的蓝色碎花裙子,夏天时她穿上裙子,冬天时她在羊毛衫外面套上裙子。蓝色碎花的裙子衬得她面容苍白而清秀,因为消瘦,她圆圆的脸已经变尖了。
“老师!老师!囡囡会扔水果了!”
囡囡的眼睛没有看自己拿在手中的苹果,反而是空空地看着前面。囡囡把胳膊举到半空中,手腕僵硬地一摆,手指一松,小小的火龙果磕在桌子上,又软绵绵地滚到地上的碎纸堆里。
她抱着一大袋火龙果又是哭又是笑。掉在地上的火龙果外皮裂了个小缝,几滴紫红色的汁水渗出来,染红了白色的地毯。
囡囡一个一个地扔着火龙果,又一个一个地扔着橙子,红色和橙色的果汁在地毯上铺开斑斓的色块,囡囡抬脚要走,却绊了一跤,软绵绵地摔倒在地上。囡囡没有改变方向,囡囡爬到火龙果和橙子堆里,伸出小手,指了指地毯上红色的色块。这是囡囡第一次对颜色做出反应。
她幸福地抱紧了自己。
她开始慢慢引导囡囡说话,说“妈妈”,她尽力最大程度地撅起嘴唇,再张大嘴,一遍一遍重复相同的音节。她做了巨大的识字卡片贴在家里的各种地方,床头、餐厅、婴儿床,乃至她自己的额头上也贴了大大的“妈妈”。她教囡囡摇手,掌心向着囡囡,手背向着自己,囡囡紧紧盯着她的手心,她的手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左右摆动。
“ma,ma。”她一字一句教囡囡。
教囡囡说话、摆手、旋转时,她总穿着自己的蓝色碎花裙。
囡囡开始能够表达情绪了,囡囡学会了大笑、大哭和旋转——因为她每次穿着裙子回到家时都会开心地转几圈。囡囡没有时间概念,有时在夜晚大哭大笑,她怕吵到邻居,便挨家挨户地道歉、送耳塞。邻居都说不碍事,有的邻居觉得她可怜,硬要带给她鸡蛋牛奶之类的东西。
她却不觉得有什么。她拿了几个没被摔过的火龙果也送给邻居,骄傲地说今天我家囡囡会挥手了哦。
她开始更多地在夜晚做工作,她的白天全部送给了囡囡。治疗已经进入新的阶段了,这个阶段对囡囡来说很难又很重要。她每天早起给囡囡准备课程,又要兼顾囡囡的饮食,又要保持良好的、积极的、足够影响囡囡的精神状态。
不过她的打字速度和做工速度倒是歪打正着地越来越快。她找了个长期打字员的工作,她在夜晚用薄膜键盘打字,键盘轻微的咔哒声中穿插着囡囡平静的呼吸。
她给囡囡煮鸡蛋,医生说多吃含蛋白质和钙的食物,囡囡会长得像春天的草一样快。她递给囡囡一个煮熟的不烫的鸡蛋,囡囡接过来,玩着玩着,鸡蛋却啪地一声掉到了桌子上。
她赶紧关了火出来看,囡囡盯着摔破外壳的鸡蛋突然开始大哭起来,囡囡声嘶力竭地哭号、大喊、怒不可遏地绝望地大叫,双手重重捶打自己的胳膊。她吓呆了,她不敢冲过去。
等到囡囡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慢慢褪去,她看着囡囡平静下来,她感觉想哭又想笑。
她走过去,轻轻牵起囡囡的手,让自己的眼泪落在囡囡的手背上。她平静地捡起鸡蛋,一点一点剥开外壳,把白色的、光滑的、软软的、qq弹弹的充满了生命活力的煮鸡蛋放到囡囡手心里。
她教囡囡捡扣子、穿珠子、数手指,还教囡囡翻书、整理衣服、用手指在空气里写字。家里的识字卡片慢慢多了起来,因为囡囡喜欢在半空中比划字母。她在年关省下来一笔钱,加上家里最后的积蓄,给囡囡买了一辆小小的滑板车。
自此她没有存款了。但没关系,她还有房子、工作、为囡囡存下来的几十本珍贵的教材和参考书,还有囡囡。她的生活变得简单了,简单且充满希望,她划着小船在看不见边的大海里航行,她海浪间晃动,囡囡是她的灯塔。
滑板车也成了囡囡的好朋友,囡囡开始常常举着胳膊、伸出手指在空气里笔画什么。囡囡习惯把身边的东西放到滑板车上,包括且不限于她的水杯、她用来按摩颈椎的枕头、她洗过的晾在卫生间的蓝色碎花裙。
她想把湿嗒嗒的碎花裙取走晾到高处,囡囡守在滑板车前,突然从未有过地,囡囡伸手,缓慢地、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裙角。
二(你)
你不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尽管在外界你已经被评判为自闭症儿童,但这并没给你的世界带来什么变化。
你醒来时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空旷、巨大、嘈杂,你好像站在一间很大很大的房间里,这里没有门窗、没有颜色,这里充斥着你无法分辨的声音和图像,你的味觉被杂乱的味道塞满。别人的声音在你听来很遥远,又经过噪音的过滤而越发模糊。你没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和大脑,你的大脑好像也是一间被嘈杂实物填满的房间。
你长大了,随着你一起长大的肌肉像一群没有指挥官的士兵,它们叫嚣着要你站起来跑到哪儿去,你做不到,于是它们开始自作主张。它们把你拉扯得倒下了,你摔倒在地,神经末梢传来的疼痛被淹没在乱七八糟的杂音里。
你明明很努力地要弄明白怎么做,可你的大脑和肌肉永远不听指挥,你开始生气、害怕、烦恼。
你能感觉到有人在对你说话,有人在大声地、努力地、不间断地跟你说话。可惜她们的话像穿过漫长的隧道才到达你耳边,你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你在某一天突然学会了控制一些肌肉,你用两只手轻而易举地扯开纸袋,这种清脆的声音和干净的动作让你第一次感觉到了情绪高涨——看吧,你也是可以控制一些自己的行动的。
你在某一天学会了扔东西,你把每天都能看到的物品统称为东西。你努力做了许多次,你突然发现了色块。你不知道这叫色块,你只是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出现了另一种颜色。这让你感觉快乐,于是你有时跳上跳下,这是你表达快乐的方式。
她在跟你说话。其实你早早地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她像一个站在几千米外的有生命的雕塑,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她的声音又小又短促,每每你下定决心想向她走去时都会迷失方向。你站在空旷的世界里茫然四顾。
你喜欢旋转,旋转会让你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你尤其喜欢她的裙摆的旋转,那是区别于红色和橙色、热烈和冷淡的另一种颜色,看到它时你总会安静下来。
你总发脾气。你难以控制情绪,情绪对你来说像海啸。情绪要将你淹没,就像海啸摧毁房屋和树⽊⼀样。你害怕被情绪摧毁,你像一只害怕在海里溺水的猫。于是你大喊大叫想靠岸,你本能地躲避危险,这会让你痛苦而沮丧。
你害怕看到海啸后的废墟,你恨这样的自己。
看吧,你的世界像一副七巧板,哪怕其间有一丝一毫的缝隙和缺失都会让你崩溃,你的记忆、情感、态度都是一体的,哪怕其中一环的松动都会引起蝴蝶效应一样的你整个人的灵魂抽离。你想找到灵魂的支点,像沙漠里干渴的人一样寻找水源。
于是当你平静下来,抬眼时,想去寻找蓝色的碎花裙子。
她在跟你说话。
你不是看不到她的样子,只是看到后也很难记住,你不是听不到她的声音,只是那些字母和数字对你来说太模糊又太陌生。你的声带完好,你哭闹起来的声音还带着一丝甜美,可你向着遥远方向鹦鹉学舌一样喊出的字母总是会烟一样轻飘飘地消失在半空中。
你贪婪地爱着蓝色碎花裙子,你痴迷于它扬起的弧度与和谐的色彩,你开始一步一步走向它,你想抓住它、抱住她。她温柔地挡住你的海啸,在你搞砸了一切后软软地告诉你“没事的”,她一遍一遍地教你穿袜子、叠衣服,每当你因为学不会而大喊大叫发脾气时,她总会笑着给你一个克制的拥抱。
你的焦躁、杂乱、闷热的情绪被她包裹在蓝色的云雾中,最终消失不见。
她是你灵魂的支点。
她教你说话,你想听清她说出的每一个字母,然后重复给她听。从你第一次鼓起勇气学习她教的字母开始,你就在慢慢地、一点一点走向她。
你要走的路太远了,你走上去,你摔倒,你爬起来,这里没有柔软的地面,你被自己的情绪和痛苦摔打得满身是伤。你固执地看着她所在的方向,你努力听清她说出的字母,“en…a…”你笨拙地学着,扯着喉咙对着远方的她喊出“mo——ma——”。你看着自己声音破碎在半空中,她没有听到,可你依然能听到她不间断的对你的呼唤。
你能听,你能说,你不是笨蛋,只是在你的世界里,你需要做的努力要比其他人多一点。
于是你爬起来接着努力靠近她。你不知道她眼中的你是什么样的,可能是木讷、冷漠,看不出一点生的希望。
可在你的世界里,在你的星球上,你一直在慢慢地、坚定地向她走去。
等等我——你在心里说。
不要放弃我——你在你的世界中呼喊。
三(我)
我拉住她的裙子,我的掌心处传来不一样的触觉,比地毯更轻薄,比被褥更柔软,不是很凉,也不是很硬,我看到掌心里被揉皱的蓝色。
她惊讶地低头看着我,她站在原地,面色苍白。她平时不是这样的,她平时看着我时要么带着夸张的微笑,要么嘴咧得很开,眉毛挑起,变成圆圆脸。
她的生命被我揉皱了,我们互相紧抱着在一条很少人走过的路上越走越远。可她还是笑着,笑得像儿童绘本里圆圆的月亮。
“为什么要把妈妈的东西放在这里呀?”她轻声问我。
因为这上面有妈妈的味道,我喜欢妈妈的味道。我在心里说。
可是我要怎么对她说呢?
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我的世界里大喊。但在她的世界里我能发出的只是无意义的含混不清的喊声,这虽然是我经过尽力的控制和尝试能发出的最好听的声音,但这似乎和无意义的大喊没有两样。
我感觉到面部的神经拉扯着肌肉,难以言说的悲伤与幸福混合的感觉冲上我的大脑。我仰起头,眼睛因为过于用力而眯起,鼻梁骨上堆起了皱纹。我的视觉、听觉和嗅觉都消失不见,所有的力气都专注在喉咙上。我感受着声带在喉咙里剧烈振动,一点也不熟悉的属于我自己的声音冲出喉咙,划破空气,飞奔到她面前。
我醒来了。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嘴角慢慢向上合拢,嘴唇张开了,脸上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mo——mo——ma——”
“妈——妈——”
多亏了地球是圆的,还闭着眼睛的我这样想,我对你的爱绕了一圈儿,长途跋涉,跌跌撞撞,路程这么漫长,过程这么辛苦,现在我走到了你身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