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光是妈妈的学生,六十多年前读小学五年级。那时候,小孩上学晚,学生年龄都偏大。我记得,好些学生,小学一毕业,就参加工作了。所以,在我的印象里,赵大光这个五年级学生,少说也有十五六岁,是个少年了。
赵大光长得帅,那不是一般的带劲儿,我看时下的一帮“鲜肉”们,也让赵大光甩得没影儿喽!而且,他那张脸绝不掺假,更不涂脂抹粉。赵大光是中俄混血儿,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是俄罗斯人。他的脸立体感明显,高鼻子,大眼,凸眉浓重,牙齿整洁,皮肤细白。哈尔滨有不少中俄混血儿,但是,像赵大光那样,遗传了爸妈相貌的优点,神态中又综合了粗犷、斯文的少年也很少。当时,南岗有好几家照相馆,都在自己的橱窗里,摆放着赵大光的照片。人家照相馆的专业摄影师,那是一定知道谁的脸蛋儿好孬吧?要不,咋就不把你我的照片往橱窗里摆呢?
赵大光可不光是脸蛋儿长得好看,他身体健壮,胳膊、腿都长,喜欢体育。学校里一开运动会,净显他了。尤其是六十米、一百米的短跑,每次都跑头里一截,胸脯撞了终点那道红绳儿。哈尔滨冬天长,小孩子都善玩冰雪。学校也都浇了冰场,堆了雪道。这下子,可又是赵大光的天下了。他穿着紧身、红色的毛衣毛裤,头戴白色红杠儿的滑冰帽,而且,那上身的毛衣,织有花纹,当胸竟是一只振翅的和平鸽。我们都知道,那是他姐姐的手艺,那个在九中读书的高个子姑娘心灵手巧,也是个冰雪运动健儿。
就这样,漂漂亮亮的赵大光,脚下一双苏联冰刀,红衣白帽,在平滑如镜的学校冰场上,飞滑似箭。“那是一种什么精神?那是一种国际主义精神!”你说,那些“小鲜肉”比得了吗?要我看,问题出在“小鲜肉”都没肉,耗得只剩一身骨头架子了。不过,说也是差不多白说,肉儿们就乐意那么鲜着,咋的?我说的也都是些掉渣儿的老话儿。赵大光要是还健在,少说也八十好几了。
赵大光的学习成绩也不错,数学差点,语文好,尤其是作文,写得情真意切。妈曾经把他的作文选作范文,在班上朗读,还把这篇题为《姥姥》的文章,特意带回家,读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听。我到现在还记得,赵大光写在他作文本上的那些话,那些浅显而又深情的心里话。“好几年没见姥姥了。有时,我会静静地端详照片里的老人家,十分想念她。我在苏联远东的哈桑湖畔,有一大帮亲戚。有姥姥、舅舅、姨妈和他们的孩子。我真梦见过他们,和他们在一起唱歌跳舞……虽然,我们相隔遥远。但是,每当我收到他们寄来的信和邮包时,都会想起他们。我爱他们,我爱我的姥姥。”
赵大光当然精通俄语,他的妈妈是正统的俄罗斯人,她执意坚持每天和自己的儿子,用纯俄罗斯的语言交谈。而且,那个年代,还真时兴学俄语,许多哈尔滨人都能懂些俄语。学校里,甚至每学期都开短期俄语补习班。妈年轻时,曾与俄罗斯人比邻而居,朝夕相处,所以,通晓一些口语。有时她就在补习班教学,为没有基础的同事们启蒙。妈每日里都要定时收听电匣子里的播音,嘴上打起嘟噜,操练俄语。听说这儿练得不错,市里的广播电台就来采访。一听之下,还真是熟稔,口里的俄语成了串儿。偌大的城市里,别的地儿还确实是没有如此地道的业余水平。电台就打算录上一段脱稿的情景会话,以带动更广泛的学习。可是,同事上不了阵,扔了书就成了结巴子,别说打嘟噜了,连个“哈拉少” (俄语“不错”的音译)都整得吭哧瘪肚。妈实在没招儿,就想到了赵大光。妈很有些小“狡猾”,先打问人家电台说,老师不行,学生可不可以?电台人一听,眼珠儿都大了,学生还有厉害的?当然!当然!于是,妈和自己学生赵大光的一段俄语会话,在市里的电台播放了。那是描绘书店里的一段情景,妈充当卖书的店员,赵大光是买书的小学生。知道了播出的具体时间后,我们好多人就都守在电匣子前边儿等着收听。那效果,用我们当时的话说,“这看不见脸儿,听着就是俩俄罗斯人在那唠”。节目五分钟不到,却让妈自豪了小半年儿。当然,妈是什么人?冰雪聪明的人。所以,说起此事,她总是加好注脚:“那还是赵大光的俄语正宗地道,人家在下边儿托住了语态。”
一九六茵年快来了,饥馑的狂风,尚未摧残中国大地。但是,经济的败象已经开始显现。大人们常常惶恐不安,唉声叹气。各种物资,尤其是食品,越来越匮乏。很少有人大声抱怨,更没人抗议,但是,很容易就能看见一张一张无望而又无奈的脸。
突然间,赵大光有三天连续着没来学校上课。妈去家访,也见不到人,说起来,她焦虑、担心的神情溢于言表。等到第三天,当时已经很晚了,有人敲门,听声音是赵大光。待妈长舒了一口气,开了门,才看到来人有三个。除了赵大光,他的妈和姐也一道来访。人多热闹,小孩子都好奇了,一个接一个相跟着,往大屋里凑合,听大人说话儿。
赵大光的妈妈,是个中年俄罗斯女人。她的块头大,身子又高又壮,脸上浓眉大眼,高鼻梁,白白净净。她头上围着宽大的披肩毛围巾,现在进了屋里,她就顺手把围巾往脑后一推,露出来一头褐色卷发。人高马大的赵大光妈妈,说起话来倒是轻声细语,十分温和。只是,她的汉语说得不行,再加上大开大合的手势,掺杂速度飞快的俄语,结果,妈听了个两眼发直,大张嘴。最后,连赵大光妈妈自己也失去了信心,耸耸肩,歪着头,两手一摊,撇嘴笑了。赵大光也笑,迎着他母亲求助的目光,当了汉语翻译。赵大光的姐姐,是个美丽的姑娘,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中国人的特征,和赵大光比起来,她更像一个纯粹的俄罗斯人。她不言语,挨着母亲坐在沙发上,有时为了表达自己和妈妈一致的意愿,她会略微点点头。不过,她妈妈的那段汉语,还是让她哈哈笑出了声。我们知道,她在哈尔滨这里,一直读到中学,相信她的汉语,一定也不比赵大光差。赵大光的翻译,是地道的哈尔滨口语,连我们几个小孩子都听得一清二楚。“前天,市政府给我们哈尔滨的全体苏联侨民,下了通知,要求我们在两周之内离境回国。一九五六年以后,苏侨就已经陆续走了不少。但是,这次是剩下的所有人都得走。光是咱们马家沟这一代就有一百三十多家呢!因为事情来得突然,大家拖儿带女,炸了营。这几天慌慌张张去领事馆排队办理签证手续,办手续要求人人亲到,赵大光就没能按时到校上课。我们跟老师道个歉,让老师担心了!”
这段话说完了之后,屋子里静了下来。渐渐地,空气里一点点增加着难过和伤感。赵家人称妈为李老师,语气间满是礼貌、尊重和感谢。反倒是妈,因为出乎意料,又有点震惊,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不由得念叨:
“是吗?这么快!这是怎么说的,处得好好的,这怎么说走就走?”
听得出,妈妈的话苍白无力,连语气都有些虚弱、哽咽。再看妈眼里,已经浸了细泪。俄罗斯女人也感慨,但是,并不全然悲伤。可能,这几天的折腾把她的心境磨得粗粝。也可能,人家对回苏联压根并不反感。就听她顺着李老师的话头说:
“是啊!一晃这都十多年了。大光来时才三四岁,现在都快长成大人了。多亏了李老师,教了他五年!可不,都处得好好的。孩子们都舍不得,这几天没少掉眼泪。可这是中国政府的命令啊!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接着又说:
“当初,和他爸爸来中国。我就没放弃苏联籍,孩子们都随着我。现在,就是他爸有点啰唆。他年岁也都大了,我可不能把他一个人儿扔这儿。到了还是一家人在一块儿,都回去吧!你说是不是?李老师。”
赵大光妈妈使用的动词是“回去”,语气也肯定而自然。看来,在她的心里满是对自己祖国的认可。话题似乎沉重,屋里的气氛就显得尴尬。妈好像从当初的无意中缓过了神儿,思索后也就跟着顺过了架儿。她有意地转移了话题:
“那,大妹子。你们这两手攥空拳的,回去怎么生活呀?咱们老百姓,到了哪国,也是过日子,是不是?”
虽然是顺嘴唠嗑,但是妈妈的话倒点着了俄罗斯女人的软肋。这几天,除了忙,居家过日子主事儿的她,还真就为未来的营生上火犯难着呢!话儿唠到心坎儿上了,搁谁都觉着敞亮。于是,她长舒了一口气,说出了心里的担忧:
“可不是呗!我们全家也只能先回我妈家。那边是林区,那的人也大都做采伐工作。他爸在这发电厂当工程师,回去还不知道干啥好呢!我这身体倒还好,就是没什么可做的。眼看着,这姑娘也大了……”赵大光妈妈说到这儿,瞅了瞅身边的女儿。女儿只是应和着笑了笑,却没吱声。
中国人有一个看家的本事,就是到了没工作、没收入、没了一切指望,山穷水尽的时候,就全家同心协力开一家小饭馆儿,共渡难关。中国人都会做饭,个顶个的还都有几手家传的绝招,只要任劳任怨,别动歪脑筋挣昧良心钱,结果错不了。在外国就更别说了,哪一国老外不愿意吃中国饭?百年来,多少创业的华侨都走过这条路。这思维的定式,应该是浸透了中国人的骨头。连当教师的母亲,脑子里替人想办法,出主意时,也不由得往那儿拐弯儿。所以,她面对赵大光妈妈的犯难,略加思索,就直率建议:
“大光妈妈,我看这样能行。你们回苏联,全家合手开个饺子馆儿,主食饺子,外带几个家常菜、凉盘,再加上伏特加和生啤酒。这孩子也大了,都能帮上手。好好干,准能挣着钱。生活会一点点好起来,日子越过不是越红火?”
虽然这些话有点直接,但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因为它距离生活现实近,伸手就抓得到。大光妈妈顺着这个想法寻思,越想越眼睛放亮。
“哎?别说,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主意!哎?你说咱们怎么就没往这儿想呢?对呀!开个饺子馆儿,能行!我们苏联人最爱吃中国饭了,饺子更别说,一准受欢迎。这还真用不了多少钱,回国的补助大概都够了。这可太好了!”
这回嗑儿唠到了一块儿,大光妈妈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心思一下子被激发得活跃起来,对未来也充满了憧憬。说着说着,话题也越来越具体,都说到和面、拌馅儿、擀饺子皮儿这些个具体的环节上了。可是,刚刚才热烈起来的话头,却又停住了,就见大光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嗨!来了中国这么些年,我也就会个摊鸡蛋,真正的中国菜也没正经学,现在,这后悔也不赶趟儿了。这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八成是不行了。”
在这句话后半部分,是赵大光翻译时故意使用哈尔滨口语里的俚语,什么扎耳朵眼儿……但是,这样翻译的效果出奇的妙,连我们小孩子都跟着哈哈大笑。大光妈在笑声里,也觉着自己的意思被表达到位,就把赞许的目光投给了儿子。不过,她也是真的后悔,后悔自己在中国这么多年,怎么就还是牛奶、面包、牛羊肉的?这就近的条件,没学几道中国菜。
还是妈,心地善良,脑筋又来得快。她顿了顿,像在学校班
级里做总结似的说:
“时间倒是真紧了点儿。不过,只要咱们抓紧,尽心尽力, 应该还来得及。这样,明天,我整理二十个家常菜谱,也把制作过程写得详细些,然后,让大光翻译过来交给你,你就在家练炒菜。同时,让姐姐和大光每天放学到我家来,我教他们包饺子。这姐儿俩,都聪明过人,心灵手巧。我包他们从和面到出锅,三天学成。”
大光妈妈和两姐弟,十分高兴,也很感动。俄罗斯女人一着
急,又说开了她的中国话:
“大大地,斯巴细巴,巴里少依地,谢谢!哈拉少!哈拉少! 好!”
在笑声中,客人告辞。赵大光一边往外走,一边赶紧着把他妈妈的话翻译完:“没想到这跟老师告别,还得到这么大的意外收获。上帝保佑!礼拜六到我家,李老师验收我们的成果。”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