辫子剪断了,脑袋也像是随着剪声落了地

1908年8月,蒋梦麟先生在上海出发美国临行前剪了他的辫子。这件事记录在他个人自传《西潮》第九章“负笈西行”中。虽然简单几句话,但在时隔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读到时仍有惊心动魄之感,仿佛还能听到蒋先生当时心里的一声“咯噔”响。若他那时仍在家乡余姚蒋村的话,这辫子恐怕还不会这么早落地。在1908年,剪辫子这样的事恐怕只能发生在上海这样的城市。而蒋梦麟的家乡余姚蒋村,如常的生活依然照旧。长辫子还在男人背后甩来甩去。

《西潮》讲述的故事,起点发生在余姚蒋村。蒋村在大历史演进的同时很多时候都能偏安于一隅,形象的讲,大时代的风起云涌抵达蒋村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按照蒋梦麟自己的说法是蒋村有着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和愈合机制。任何风吹草动,到了蒋村都会迅速地偃旗息鼓。蒋村的日子,和平而又安宁。外面天翻地覆的事在抵达蒋村后,都会变得异常平静,顶多成为几日茶余饭后的谈资。蒋村和其他村庄一样,无论朝代如何更替,蒋村依然故我,人们还是照常的过活、做工,最后入土为安。

蒋梦麟先生自幼生活的蒋村不大,六十来户人家,人口约三百人。这个村庄三面环绕着河汊,村子南面是一条石板路。通往邻近的村庄和城镇。小河汊可以通往大河,再由大河可以抵达杭州、苏州和上海。这是1886年出生的蒋梦麟熟悉的家乡最基本的情况。1908年某时,蒋梦麟大概早早地摸黑出了家门,在小河汊搭上小船,顺着水道通往大河的某一处码头,再在那里搭上去上海的大船。再由上海登上大邮轮航行月余负笈美国。时年,他22岁。《西潮》记述的故事大抵可以简单如此还原。清帝逊位在1912年,蒋先生在1908年就把辫子剪了,截至那时,这条辫子已经在国人头顶盘桓了二百五十年之久了。

《西潮》记述的个人故事波澜壮阔,我单单看重有关“辫子”的事情。乃是因为在中国人彼时的观念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重要性可能不是我们在当下能轻易理解的。更何况,辫子一事还关乎个人性命。剪辫子作为《西潮》中无关重要的一件小事,亦可视之为《西潮》一书的分水岭。那条被剪下的辫子被包在纸包中,蒋梦麟在太平洋上航行时,把它留在大海里。我相信,在那剪刀的“咔嚓”一声中,蒋梦麟心中一定有某种东西一并应声落地。

在《西潮》中,印象最深的讲述是下面这一段:

“很少人能够在整体上发现细枝末节的重要性。当我们毫不在意地玩着火柴或享受煤油灯的时候,谁也想不到实在玩火,这星星之火终于使全中国烈焰烛天。火柴和煤油是火山爆发前的迹象,这个“火山”爆发以后,先是破坏了蒋村以及其他村庄的和平和安宁,最后终于震撼了全中国。”

“火柴”和“煤油灯”现在都属于平常物,甚至视之为古董也不为过。不过,它们最早的称谓是“洋火”和“洋油”。洋火和洋油在19世纪下半叶作为商品进入中国,在最初作为方便引火和照明使用之际,一定还有人从“洋火”和“洋油”上看到了别样的东西或是想到了别的。一个时代的巨变在历史书中记载时往往是突如其来的,但这种巨变落实在日常生活中时,却往往是从极其日常的事情上开始发端。《西潮》一书好看的地方也在于此。它是个人的经历,却配置了一个极其喧哗、变幻莫测的舞台。我们不太确定“洋火”和“洋油”是何时出现在蒋村人家的日常生活中的。现在借助《西潮》这本书,我们知道当”洋火“和”洋油“被点燃或是点亮夜晚时,有一位少年记得了那光的来处。并在很多年以后,他从这些最普通的”洋货“上开始回忆引发飓风的青萍之末的涟漪波纹。

按资料介绍,《西潮》原著为英文,后译为中文。书中章节的内容记录到1941年。本书还有一部分内容是写于五十年代的。这本书除了是“一个人身上的中国近代史”之外,还包含了一个人长焦距镜头观看人生的视野。对于读者而言是看前者,对于作者而言是凝视自己。读《西潮》可以让我们知道,我们现在争吵不休的一些议题,其实早有人用一生的学养见识为我们回答了一部分。当我们再次翻阅这些远见卓识,只能怨怪自己的孤陋寡闻。《西潮》中的见识我没能有力评价!不过,西潮一词,有“潮从海上来”的暗示。

我推崇《西潮》一书行文的美-----行云流水般的美。这是一本值得逐字读出声来的书。这书即便是读出声来,也相当有静气。中文曾经的美,在这部书中可以一窥所见。有关中文行文之美的形容词都可以放在这本书上,家园、故国、思考和凝视糅合在一起,丝毫看不到故作沉痛之感,但却能时时感受到那一颗拳拳之心。这种克制和平淡的中文背后,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韧性,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但我不知道蒋梦麟是如何做到将跌荡起伏、动荡不安的人生用如此平静的语言娓娓道来。

《西潮》中行文的静气涵养只能意会,如果按照个人阅读中一点浅薄的经验来讲,这种静气涵养在齐邦媛先生的自传《巨流河》和王鼎钧先生的自传回忆录-----《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中也见过。从来不会既怨天,又尤人。我们总能看到默默地接受命运,并在命运的摆弄中不失优雅和智慧。在猝然临之的巨变面前,写下一如既往的勇敢。在事后也绝不显摆和张扬。我看到蒋梦麟先生在《西潮》中讲述蒋村那个故乡时,文字里面都泌着色,就像家乡每朝晨起笼在大地田野上的雾霭,就像夕阳西下时母亲的唤声和四溢的炊烟。不过我也知道,自从1941年之后,他可能再没能回到故乡蒋村。在那个西潮泛滥的时代里,好些人,许多人,都不会提前知道在波浪翻腾的生涯中,只会注定离故乡越来越远。

于是,他们用文字记述了自己平生的所见与所思。“从此江海寄馀生”之句不仅是寄情,也是写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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