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混沌辞
1
蝉不是一直在洋槐间比谁
唱得悠扬，无论夏蝉还是秋蝉
总有安宁的时候，最终
蝉蜕为一片寂静。鹰不是一直
在高空盘旋一种俯视和潇洒
总有栖息的时候，或岩穴或树颠
河水也不是一直在高山峡谷
炫耀奔腾、咆哮和逼人的气势
总有缓流的时候，最终放低姿态
而流入大海。你也不是一直
在走上坡路，两个鼻孔朝天
总有过了峰顶的时候，接着就是
下坡路，需要好好把持
不然就会跌悬崖：死无葬身之地
时间总是在冷却世间的喧哗
和热闹，让一切归位本来和平淡
2
炎热的季节，你最需要的是水
不是眼泪。眼泪是咸的伤人的刀
会把你的心砍得支离
破碎得无法收拾而各奔东西
其次是躲阴的地方，不是沙漠
沙漠是做干尸的烘箱
会吸尽你身体里最后一滴水
埋藏深处做沙漠千年的木乃伊
最后需要的是一缕凉风
让你躁动的心安定，回归躯体
还原为真实的人
并暗自庆幸，你终于逃过一劫
3
你面对的大山：壁立千仞，少木多石
近乎光秃秃地连绵群山和远方
沉默亿万年，历经地壳多次的强烈运动
颠覆与隆起的反复
终于巍峨雄壮，矗立在你面前
除了景仰，你对大山只有身心的敬畏
住在大山怀抱的人都是大山的子孙
顶着烈日，世代繁衍生息，默默耕耘生活
坐在树荫下歇气，喝瓦罐的水，仰望
山羊啃噬白云，雄鹰没入云端
老人吧嗒吧嗒一袋呛人的旱烟
很满足：看牛儿吃草
看禾苗在阳光里长得欢实
慢慢给孩子口授大山，心传往事
你来到这里，参加一个婚礼
得以有缘参拜大山，纯朴注入你的心
大山无言，静观古往今来的风雨兴衰
哭嫁歌鞭炮声在大山里回荡热闹
4
冬天，大雪封山
在山村，家家不出门围坐火塘
烤火，烤疙瘩柴火。初
烟熏眼，如遇伤心事的落泪。后
火势旺，哔哔剥剥的欢腾
火塘吊挂一口黑鼎锅，或烧水
大多炖老腊肉，加木耳、萝卜卷
干蘑菇或干蕨苔。小孩坐不住
尽管冷得鼻涕掉，还是跑进跑出的玩
老人抽旱烟，摆摆龙门阵，话话农事
温一壶自酿的玉米酒
火塘弥漫酒香、肉香和柴火香
5
渡口瞻仰了那么多同船过渡
从彼岸到此岸，从此岸到彼岸
从熟悉到陌生，从陌生到熟悉
看似偶然，一切都必然
但到岸后，那么多人又走各自的路
又形同陌路。很少有人结伴而行
走向未知和永远。渡口瞻仰了那么多
聚散离合。江水照样向东流
太阳与月亮照样升起落下
辉耀渡口那无心的热闹与静默
6
流沙在于变动不居
充满无数的可能与神秘
跟着狂风迁徙
形成一座座移动的沙丘
静止时，蚂蚁会来营造巢穴
狐狸会来转悠
抛下无数的媚眼让枪手着迷
野兔也会来出没
一蹦一跳，让鹞鹰高空猛冲
但狂风过后
沙丘夷为平地，变成一粒粒流沙
随风飘荡，飘荡随风
7
云在蓝天，自由而飘逸
云在大海，海天一色
云在高山，遮没群峰
站在峰巅，你就感觉脱离尘世
仿佛脱了胎换了骨
两袖的清风，通透的清爽
清晨，漫步群峰上
你就是群峰的一滴朝露
迎着朝阳而晶莹，红尘就在你脚下
傍晚，遨游云海中
你就是云海的一片云
跟随落霞而轻盈，你就与云海合一
8
世界混沌，灵魂进入混沌
是上升还是坠落有时真还说不清
你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
依稀看见混沌外的一丝曙光
你这样问自己，是为了提醒自己
才不致轻飘虚空而无法返回
才不致坠落深渊而万劫难复
必要的提问自己
看看生活是否偏离了航向
看看灵魂是否还葆有质量
蚂蚁总是往自己的巢穴搬运粮食
苍鹰总是盘旋一定高度搜捕猎物
野马驰骋，丈量着荒原的广度与深度
你在掘进中混沌，在混沌中掘进
第二章 变迁辞
9
清明纷纷小雨。在你的乡村
并没出现大规模扫墓挂青的场景
很多在外的人都提前赶回
挂的青像白旗帜在坟头摇曳飘扬
向世人昭示这家人香火旺盛
你在清明假里回乡，与父母团聚
陪伴父母几天。父亲已提前挂了青
却忙于弄鸡围养小鸡。母亲则忙于
在自留地种胡豆、扁豆和四季豆
而自留地的韭菜、青菜和生菜
却很茂盛。清明节这天
你忙于返城上班。路上小雨纷纷
10
端午节已退化为一个普通的日子
老家这一天，虽然还是要挂菖蒲陈艾
还是要在门上倒贴“白”字
还是要给孩子在耳门眉心擦雄黄酒
但已没有节日的热闹劲
一派冷清：没有走亲访友
没有新女婿登门拜节，没有蒸白面馍馍
只有老人倚门而望
不是望客人来，而是怀想曾经的时光
家家单调，户户空洞，狗也懒得吱声
村庄人烟稀少，田地荒芜
端午节已退化为一个平常的日子
11
花城果乡。城里来休闲的游客
亲手从树上采摘冠梨的脆甜
又从藤上采摘豇豆的青翠
脸上都绽开了喜悦和幸福
仿佛跳了一场丰收舞：惬意而满足
那些果农们脸上也绽开了喜悦
和幸福，黑红的皱褶终于舒展
他们的血汗与辛劳终于转化为丰硕
猕猴桃已挂弯了树枝
等待成熟和采摘。水上娱乐场
终于开张，四乡的百姓都来赶热闹
果木的树颠挂满了喧嚣
和鞭炮的硝烟味。路边的栀子花
寂寞着一朵朵白色的清香
12
猫儿沟。猕猴桃成熟了
冠梨子成熟了，很多水果成熟了
沉甸甸挂满枝头
等待游玩的人去采摘与体验
而怀旧的农具陈列在茅草房的游廊里
古色古香，展览陈旧的岁月
和一代代农民的艰辛
同样的土地却结出不一样的果实
太阳照耀古今。孩子们在嬉戏追逐
树荫下飘着茶香和果香
13
城乡结合部，这些失去土地的农民
摇身一变成为城市人
但不是吃皇粮，而是丢下一辈子
用惯了的锄头耕牛，学做点生意谋生
双手闲暇时就聚在一起
要么斗地主搓麻将，要么摆龙门阵
缅怀当农民的岁月
张家娶媳妇了，李家生孩子了
有时也要回去，看看曾经耕种的土地
土地不长庄稼，而长高楼、厂房和公司
这些都与他们无关了
要紧的是怎样过好眼下的日子
14
八角村变成八角社区
八角村村委会变成八角社区居委会
八角村村民变成八角社区居民
社区的居民不完全是以前的村民
有商人、教师和公务员
他们买了这里房而成为社区的居民
但不享受村民的待遇
比如政府对村民的种种补贴
村民已失去耕种的土地
八角村已成为城市的有机体
八角社区是城镇化进程阵痛的新生儿
质朴正在悄然流失
金钱占据他们的主流意识
慢生活加快了节奏，进入快车道
15
经过富人住的别墅区你总是好奇
目光总是被钓住。你只能在外面窥视
绿树掩不住诱惑
里面的富丽与堂皇总是迷人
不小心狼狗狂吠，吓你一跳
尽管有铁栅栏挡着那呲牙的凶狠
你的心还是砰砰跳
你的嘴还是溜出一句脏话解气
你正悻悻离开，巡视的保安跟上来盘问
你说路过看看。保安看你不像小偷
让你赶紧走，别给他添麻烦
后来，你走到一处空别墅
有“出售”二字，没装门窗，荒草很深
有一条小径，可能如你的好奇踩出
你真的登了堂入了室
呀！空别墅真空。你好奇地想
要是自己有一套，还真没能力装修与消受
这么宽，空荡荡，阴森森
晚上只睡一张床，那么多房间空着
多可惜啊，别墅！你悄骂自己：真蠢
16
人的一生有迁徙与不动
要么被迫，要么自愿
被迫迁徙，总有倒不出的苦水
还得自己吞咽，无法说不可说
已成为最深刻的记忆
那就让它过去吧，不必怀恨
那是必然的际遇。自愿迁徙
总是快乐的，总有一种欣喜伴随
那是勤劳与心血的结晶
当安居下来，总有一些不适应
仿佛是个新客，有种陌生感
每个毛孔都被新鲜刺激
每根思维神经都很兴奋
还没完全融入其中
而自己的心也还没找到位置
还得适应，熟悉每个角落和气息
熟悉周边的人与环境
熟悉天上的太阳、月亮与星星
直到自己成为新居的一部分
无论迁徙与不动，都是人的一生
第三章 市井辞
17
没别的嗜好，老夫妻很寂寞
儿女忙自己的事不需要他们了
孙儿孙女上大学不需要他们了
他们忽然发现自己没有用
以前忙碌的生活一下就抛弃他们
生活之舟失去航向
迷惘让他们一颗心很空慌
他们终于有时间可以相互审视
仿佛回到当初的二人世界
开始像两个小孩斗嘴
你一句我一句逗乐。后来
斗嘴成了他们生活的必修课
日日翻新那些鸡毛与蒜皮
不伤和气，不论输赢，不让邻居
听见。老夫妻拿捏得真好
已将斗嘴斗成了生活的艺术
18
从市场归来，你能感受春的气息
洋溢四周，虽然早晚还有冬的寒冷
虽然市场并不繁华，稍觉冷清
但守摊和开门面的业主
已禁不住春的热情四射：太阳的烘焙
而脱去冬装，有的坐在水果摊前
聊天或打瞌睡，有的在门面里忙着
和面蒸馒头，或接待零星的顾客
有的在门前聚集几人斗地主下象棋
周围站满看热闹的膀子客
你穿市场而过，身上挂满无数业主
热情的目光。你感到目光与冷清的压力
落荒而逃，从市场归来
但春在你的内心暖意融融汩汩流响
19
三伏天，住在城里的人
傍晚都往河边涌，想乘那缕凉风
还有更早的人已坐在河边垂钓纳凉
两眼紧盯渔标。一对野鸭子
在远处慢悠悠玩水
玩碎天边的火烧云，荡漾一轮
一轮红涟漪。河边的上游下游
晃动黑压压的人影。明月上升高空
清亮。河边的暑气散尽
真正凉爽起来。而人群已作鸟散
回各自迷恋的窝。河边真正空下来
安宁，寂静。鱼跃水面：欢
20
周末。全城检修照明线路停电
你仿佛又回到农业时代
回到农业时代的黑灯瞎火与慢生活
不是照煤油灯，煤油灯早已废弃
而是点蜡烛，仿佛在开烛光晚会
没电视看，没电脑玩
不再做“低头一族”。你敞开心扉
用说话和交心打发无聊时光
乘坐回忆的马车驰向过去的岁月
无论辛酸与快乐
都成为温馨的记忆
你第一次感觉在过自己的夜生活
不是由电视的肥皂剧替代
独自时，低头反省，或临窗眺望
21
晚饭后，你下楼逛夜市
八角社区的夜市，虽不繁华热闹
但也不致太冷清
几个小商贩（有外来的，有本地的）
就着社区主干道的路灯光摆摊
卖大枣、苹果、红橘、梨子、柚子
卖茄子、黄瓜、莴苣、菠菜、青菜
卖针头、线脑、毛巾、袜子、短裤
卖碗筷、菜刀、瓢盆、锅铲等日杂用品
只有卖卤菜的在柜台上备有灯
供顾客挑拣卤菜用，然而看多买少
大多像你散步消食来围观和看热闹
夜市只摆一两个钟头
毕竟装点了社区，带来了人气
22
混杂的世界，人都在为稻粱谋
有的实诚，凭自己的血汗
有的狡诈，总是踩在别人头上
有的超然，无可无不可，与世无争
不管怎样，人都在为世界的混杂做贡献
贡献鲜花与毒草，宝石与瑕疵
贡献活着的同时，也贡献了死亡
地上的水在散漫，有的被蒸发
变成水蒸汽而融入大气层
有的流进沟壑，形成涧水或河流
有的浸透地下河，向下的姿态汇入大海
快意或沮丧，都是按本性而去
白鹭飞回冬水田，野鸡飞窜旧山岗
啄木鸟找到病树，咄，咄，咄
23
混迹陌生的市井
断绝尘俗的人际交往，仰望四方
独守一片净土。任风云变幻表演
你自岿然，默默承受坎坷
压力和算计，让内心的波涛
渐渐为止水，明镜一样烛照纤细
倒影沿途的风光，你以为美
这是必然要走的路，无论多么凶险
都得独自面对，独自承受喧哗
与孤寂。心的交流
走向独语、无语和旷野深处的静息
狼群在四处埋伏杀机与饥饿
24
拥挤的城市，你被撵进林立的摩天楼
栖息，悬空；像鸟，却不能飞翔
和享受飞翔的自由，被困在复制的房间里
看相同的电视节目，做大同小异的事
你在无聊时常常临窗
不能望远，远方被摩天楼隔离成一种想象
不能望高，高空被摩天楼分割成一线天
只能俯瞰，取得心理优势
市井熙攘的人像蚂蚁在往来蠕动
市井川流的车像甲虫在不息爬行
市井的骚动与喧哗已成为你俯瞰的背景
依稀邈远，你有抽身离去的轻松与自在
悬空在摩天楼里
你没有市井的自由与踏实
你没有接地气的滋润与清新
只有走出电梯，进入市井，汇入茫茫人海
你才会感到如鱼得水的畅快
你是人，毕竟不是悬空而能飞翔的鸟
第四章 与风辞
25
鱼对风说。谁说鱼儿离不开
水，我早就不想在水里活了
我想爬上岸，我想直立行走
不一定做道貌岸然的人
做一回也无妨，那我一定要比人
更不像人，我要报复我的同类
让它们活得鱼不像鱼。不像鱼
那像什么好呢？最好不要像人
像块石头。我喜欢石头
无论水里，还是岸上。鱼对风说
26
鸽子对风说。我咕咕咕呼唤同伴
告诉那些飞翔的鸽子
我已回家。那片屋顶滑过长长哨音
和一片翅膀的剪影，最终那片剪影
绕了一个大圈
将天空画一道道弧线，又回到起点
屋顶是黑压压的一片翅膀
和眼睛。玻璃门曾关闭另一个我
飞翔不断碰撞透明。透明的
那片天空不属于我，自由也不属于我
我感到曾经的飞翔是多么奢侈
我绝望于透明的陷阱。好在玻璃门
主人没藏杀机，将自由和飞翔还给我
没让我呈现餐桌。鸽子对风说
27
傻子对风说。我穿梭红尘
独来独往，感到了自由和自在
闻到了自由和自在的芬芳
我的内心有一头狮子不合群
在别人眼里，我是傻子
傻得一点也不可爱
甚至招人恨。那就恨吧
我本来就是傻子。傻子对风说
28
曹植对风说。人的命运总是祸福相依
东隅失之，桑榆收之。我的抱负
想在功业上大展。我有那个条件
父亲是魏王，但造化弄人
我最终不被父王信任。哥哥继承了王位
还称了帝，逼我写七步诗才保住命
逼我的仕途从此斗转直下
走不完的下坡路。我胸中淤积的块垒
已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借白马王
曹彪暴卒的事，用笔好好冲决了一回
让内心稍稍舒畅了些。我以思妇自喻
写七哀诗对神明述说苦衷
苦衷绵绵，蚕噬我而英年早逝
我无意为文，却成建安风骨的帝王
我留下七步村、八斗镇和思陵冢
供后人谈论、缅怀与凭吊。曹植对风说
29
王勃对风说。我走向洪都
我的生命就走向了顶峰。我抵达滕王阁
我的生命就抵达了绝唱。我离开滕王阁
我的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
我要去侍奉因我被贬作了交趾令的父亲
交趾就是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和天堂
这一切，都是我无法预料的
我毕竟年轻，好了伤疤容易忘了疼
我杀官奴当诛，遇大赦才捡回一条命
我就又想望长安怀帝阍
我就痴想某一天像贾谊奉宣室
可上苍不给我机会：让我溺水受惊吓而死
公元676年是我生命的休止符。流星闪耀
划过初唐的天空。王勃对风说
30
海明威对风说。我反对过
父亲自杀。我塑造过
像桑迪亚哥那样的硬汉形象
就是要证明：人生来
不是给打败的。当功成名就时
我却走不出悖论的怪圈
在地下室，我口含双管猎枪
扣动扳机。至今上空
还有枪响的回音和硝烟味
正如冰山理论，我自杀后留下的
水下八分之七就是后人
探究的巨大之谜。海明威对风说
31
你对风说。风呼啸地来去
似乎没听，似乎在回答
我曾与人同桌吃饭喝酒聊天
似乎很熟，就像相识多年的朋友
但离开饭桌，汇入人流
便是陌路。以后相遇，尽管彼此
会对望一眼，感觉相识见过
也仅仅是对望一眼
不会在心湖激起一丝涟漪
然后消失茫茫人流。世界依旧喧哗
我坐在路旁的石头上
听风絮语。你继续对风说
32
友人对风说。一晃三十年，河东与河西
二郎庙、海南、中坝、绵阳
都扎根在你我的心上
绵阳却是归宿。丙申年4月17日下午
在绵阳九洲大道旁的自行车道上
树荫婆娑春风，你我一起漫步说话
岁月弹指一挥间：弹去许多人
挥去过往与沧桑。你我都已是半百之人
路还在脚下，还在向前缓慢延伸
都珍重吧：你继续你的乒乓球锻炼
我继续我的快走。一路走好
别错过，欣赏路边风景。友人对风说
第五章 生死辞
33
躯体在生长、成熟和老化
最后腐朽，化为泥土与虚无
而寄居的灵魂
带着前世的因缘开始红尘之旅
不生不灭，只是不断丰富
累积，壮大，绵延
在宁静中喧嚣，在喧嚣中宁静
只不过每一世赋予不同的名称
和不同的使命
以及不同的躯体行走与历经
34
到医院护理病人
（窗外，梧桐叶在寒风中飘落）
你并不能帮病人多少忙
（一根根枝条变成枯枝）
更不能替代病人的疼痛
（枯枝直刺灰蒙蒙的天空）
不外乎削水果，端水吃药，陪说话
（一只鸟飞临枯枝东张）
话说到尽处，却面对无话找话的尴尬
（另一只鸟栖息枯枝西望）
搜肠，刮肚，脑汁绞尽
（然后，两只鸟又无声飞走了）
你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地上散落厚厚一层枯黄的叶）
病人还没好，你却成了病人
（梧桐叶几乎遮没快枯的铁线草）
35
楼高，风就大。鸟凭借风飞翔
但有人选择离开，在白天或黑夜
不走门而走窗或楼顶。断然站上去
白天，走的人带着怨愤或绝望
选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尽管风和歌舞
日丽升平。黑夜，走的人走得
凄苦和决绝，回望一眼熟睡的人
尽管灯红星光，酒绿月色
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了。当跨出这一步
即使有风，人也绝不可能像鸟飞起来
而只能是自由落体，触地前一秒
谁也没法猜想他在想什么
但他不再为人皮所累。这样的悲剧
时不时在城市的楼顶或窗口重演
36
谁都无权剥夺别人的生存
人不是草，可以任意砍断头颅
用春风的良药治愈。人活在世间
有权享受阳光、沙滩和波浪
有权分享星光、月光和灯光
有权与亲人团圆，有权与朋友聚会
只要凭借自己的智慧和汗水
只要勤劳的双手创造生活与美
让家园犬吠鸡鸣，让原野花香鸟语
不能用仇恨与敌视泯灭良知
不能用强权替代自由与意志
人活世间，都应尊重别人的生存
37
战争，总要找个发动的借口
让战士们勇于赴死，用各种勋章
安顿战士的魂灵，而无辜的平民
死于流弹、饥饿、疾病、瘟疫
甚至屠杀。他们的魂灵无需安顿
也无需过问。在战争狂人眼里
死亡的平民与战士
都不过是战争的祭品而已，而已
38
参观皇陵，不过要艳羡一番别人
死得多么富丽多么壮观
而皇陵附近，却有那么多荒冢散乱
没名没姓。可想其生前寂然而来
死后又寂然而去。而这可怜的荒冢
随着风雨摧残，最终会夷为平地
化为乌有，后人无可凭吊
皇陵的人是一生，荒冢的人也是一生
参观了别人的坟茔，还品评了一番
内心的荒草是否萋萋是否飘摇
39
先人都入了土
不知先人的灵魂是否都得以安息
但先人的血液还在代代流传
此时此刻还在你的血管里欢腾
而且还将欢腾下去
可惜这些不肖子孙
不能记住先人的音容和笑貌
与默默的贡献。或许你将平庸一生
你跪在先人的坟前
叩头祷告，奉献微薄的祭品
每个人都在承前和启后
都在继往和开来，都要成为先人
不知那时你的坟前
是否浮云飘飘，松柏青青
40
死亡总是派死神完成死命
无论贫贱与富贵，无论疾病与天灾
无论迟缓与神速，从不给任何生灵
以预兆或警示。神不知鬼不觉降临
平等宣判死刑
走吧！尘世的生命之旅结束
尽管有的还留恋财富、地位与权势
但此时此刻，已不再属于你
也有的还留恋孩子
总是不放心，但孩子有自己的旅程
要走，只不过晚些而已
倒是有的干脆、洒脱
毫无留恋与不舍：来也干净
去也干净。每个生灵活法不同
死法也不尽相同
但殊途而同归：乘死神的马车离去
第六章 俗人辞
41
你是俗人，为一天的三餐而奔走
起早披星，摸黑戴月
你早已感到生活那份沉重的压迫
默默低头干着自己的活
小心应对来自各个角落的暗箭
有时不免作点牺牲，当回别人的阶梯
你尽量给自己留片蓝天仰望与栖息
你婉拒交错的觥筹，仅为了腾点时间
独自喝茶和看风景。一朵花开了
清香浸润肺腑；一片叶落了
枯黄平静地上；伸开手掌，原来
掌纹纵横；凝神闭目，心跳匀速舒缓
有了可口的菜，你会小酌一杯
慰劳自己，并不举杯邀月对饮成什么
三人：那是风雅事。你是俗人
只能在风雨中奔走，做你俗世的事
42
老房子已不复存在
只有破败、一片废墟和丛生的杂草
一株柏树顶着天，立着地
母亲说，这是父亲栽的
当年你考学出去，栽树纪念
算来柏树矗立土台已三十多年
合抱大。你已年过半百
柏树让你清晰老房子的位置
和过去的点滴：热闹与繁华消逝
还原一片废墟和凋零
人都鸟散或亡故。在老房子
惟有父亲手植的柏树还活着
杂草拱卫，小虫爬行
而白云在上空轻盈，自由来去
43
回到家，你总喜欢先打开电视
不管什么台，却要把音量调到很大
将房间的空旷填满
将房间的寂寞驱逐
然后，才煮自己的饭，开始家居生活
这样，你才觉得回到自己的世界
将外界的烦恼与不如意统统抛诸脑后
坐在电视前，调自己喜欢的节目
你的心似乎还平静不下来
有暗流涌动，气似乎还不顺
这时，你注意到一只小黑鸟跳到窗台
觅食，鸣叫。小眼珠转动机灵与自在
你不看节目了，把声音关停
聆听窗外的天籁之音
你感觉自己的内心渐渐空明澄澈
充溢着山涧泉水的叮咚之声
44
你已将日月平淡为一杯水
淡而有味，隽永
你将喧哗和浮躁扔在日月的背后
长成路边草。你望望远方
太阳正从地平线升起
将天和地撑开一段距离
而这样的距离正逐渐扩大
然后，天是天，地是地
天高远得任鸟飞翔，地辽阔得
任万物生长。你宁静，能听见
自己的呼吸和生活的心跳
日月的轮回自有日月的因果
而众生在因果里轮回
草黄草青，潮涨潮落，日落月升
45
时光在指缝间滑落，在呼吸间滑落
在愿意与不愿意间滑落
就像流水，你逮不住一滴具体的水
看见鸟掠过之后，天空一片苍茫
看见一群姑娘姗姗而来
过去之后，却是一朵朵枯萎的花
凋零满地，除了伤感什么都不能挽留
很多时候，你都在徒劳地挣扎
想在一片废墟重建荣光与辉煌
但转瞬已融入废墟，成为废墟的瓦砾
你徒劳地与时光作战
就像圣斗士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
明知结局，还是要继续战斗
直至最后徒劳牺牲，成为时光的祭品
46
你不会劝说，很木讷
（鸟停止飞翔）
前面的路不见光明
（饿了，寻找食物）
黑暗的石头开满花朵
（枪管瞄准）
所有的树林是一棵树
（嘭，仿佛爆炸）
都在生长，向上
（鸟在“嘭”中坠落）
头顶一片苍天
（黑暗的深渊张开巨口）
你呓语，有一片芳香
（接纳坠落与死亡）
阳光的金针要刺瞎眼睛
（闭合。一片安详）
47
远山托着落日。狗尾巴草摇曳黄昏
红蜻蜓绿蜻蜓在狗尾巴草上追逐
演绎一段动人的爱情
而故事在你这个局外人的编织中
人间的锅碗瓢盆在黄昏里
开始奏交响曲，遵循古训日落而息
在乡村，路过自留地，摘点茄子黄瓜
在城市，路过菜市场，买点猪肉面皮
老人从幼儿园接回孙儿孙女
烟火在人间飘飘袅袅。远山日落
月已升。一切在月的清辉里朦胧
包括你这个局外人。夜色一片苍茫
48
城西，涪江右岸，塔子山南麓
以圣水龙湫著名。圣水寺日渐庄严
盛大：香火之旺，大年三十子时香
不是一般香客排队能烧到
一级级长石阶让香客攀登
在攀登中心生敬仰。一尊汉白玉睡佛
侧卧右山腰：静穆，慈祥，安宁
仿佛要让香客也安宁
而山下宝成铁路风驰电掣的火车
始终吵不醒睡佛，仿佛也要让火车
将静穆、慈祥和安宁带向远方
你不是香客，没去参拜和尚顶礼佛像
你只是圣水寺的游客
吃一客素餐后又回归俗世浮沉
第七章 幽居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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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居的生活，你给自己的身体
放一次风，乘着冬日的艳阳
驱车驰骋在原野上
原野全部为你敞开它的辽阔
天空全部为你敞开它的高远
辽阔里藏着深邃
高远里藏着翱翔
世界退为你纵横的背景
那些高楼，那些喧嚣，那些机心
那些乡村，那些恬淡，那些质朴
通通滑向你的意识之外
你将自己还原，你将身体还原
你是一缕风，轻拂杨柳婀娜
你是一片云，轻盈飘过人间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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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都想抵达彼岸，有底气
有豪情。过程并非顺风和顺水
藏有暗礁暗流
就可能触礁，填了鱼腹
还会遭遇台风海啸
就只能半途折回，望洋叹息
还可能迷失航向
在大洋深处回环打转
而彼岸海市般梦幻蜃楼般诱惑
彼岸的曙光总是在远方
闪烁：回首往事不堪
召唤：惟有辛酸泪一把
51
星光垂钓仰望与偏见
流星划破长空
狐狸的尾巴拖着耀眼的光芒
好美！好美！众生唏嘘齐声喝彩
行星按时运转天空
时隐时现，众生几乎视而不见
恒星明亮着太空
麻木的目光早已熟视而无睹
星光闪烁，饰点夜空
垂钓着俗世的仰望与偏见
52
日子被假放松弛了。生活的节奏
被假放紊乱了。晚睡，不可能早起
将早餐节省，与午餐合并
大半天的白昼就这样放过
张三说：放假把骨头放懒散了
李四说：放假把生活放散漫了
责任都在放假身上，由放假承担
你站在阳台看太阳已升中天
放假已把自己放成闲人一个
置身工作之外，置身世界之外
惟有生活还没把自己完全抛弃
忙碌热闹都是别人的
至少在假期，都与自己无关
泡杯茶吧，让清冽的芬芳浸润脾肺
53
坐在书堆里，你就像孩子
坐在一堆玩具里，不知从何下手
选哪一本：既兴奋又惶恐
仿佛书堆后有无数眼睛盯着你
芒刺背，痒痒的疼与热
一只鸟从窗前飞过，你突然想
你的天空是否应更高远些
更辽阔些？你的翅膀是否应
更坚硬些，更能飞翔些？而你的目光
是否应更犀利些，更能本质些？
而这一切，有待时间去检阅
坐拥书堆，你或许更加如云的苍白
54
独处，你会看见很多时间的空白
在眼前晃来晃去，让你沉溺过往
在过往中欢喜或悲伤
欢喜时会心一笑，甚至出声
悲伤时暗自落泪，甚至低泣
你知道，这是你的因果
一头担着欢喜，一头担着悲伤
你独自走四方
不让压垮自己
你将欢喜与悲伤捣碎
研磨，制成一粒心药
珍藏于心，成为不独处的出发点
你将时间的空白还给时间和空白
回到人群，感觉像狼回到狼群
有一种虚无的温暖
温暖深藏着呲牙、腹诽和猜疑
55
很多时候，她忧伤的目光
望着远方，你只能通过远方
才能望见她和她的忧伤
其实，你们仅咫尺之遥
她一瞥的目光就像天边的闪电
将心的天空撕裂一道豁亮的口子
让你激动不已。然而
转瞬闭合，你又重回心的黑暗
你多想抓住她那一瞥的闪电
拯救你的坠落，无底深渊的坠落
你知道，更多的时候
需要自救。在自救中一点点上升
尽管艰难，毕竟深渊的顶上
是天空，有星星、月亮和太阳
你活在现实的沉重里
默默迈步，用目光的一瞥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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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固执地守候这里
坚信你的等待，尽管她的足音很遥远
就像远在无数的大山之外飘渺
甚或很虚无。但你坚信她的每一步
都在向你靠近，叩击你的酣眠
你每次醒来，望着天空高远
数着星星闪烁和绵羊奔跑
你还是固执地认为她一定会来
无论何时，你都守候，耐心等待她
在等待中，做你应做的事
你不是世界的旁观者
你参与并创造，依然很固执
第八章 漩涡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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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浪涛一个接一个
打得你几乎找不到北，疲于应对
也不得不应对：直接或间接
冲着你来。仰望苍天，你一声叹息
这把老骨头似乎全都要交出去
你剩下什么？摊开双手
一缕清风，一弯月牙，一阵虫鸣
你的心很疲惫。面对生活的聒噪
你只能选择沉默和旁观
而行动只限于做自己的事
聒噪是生活的润滑剂
让每一个浪涛咬住：前赴而后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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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扎进生活的漩涡跟着生活
旋转，流淌。有时激流，你就随其波
逐其流，没有方向，没有自己
浑浑又噩噩。你完全是个空心人
有时缓流，你就平静，意识回归大脑
你能观赏沿途美景：小鸟相鸣
溪水淙淙；牧童横笛，农人荷锄
更多时候，你在生活的岸上
跟大多数人一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日复一日，须发悄悄盐霜
当你发现，一声惊呼，生活的漩涡
已席卷你而去，沿岸的涛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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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花开了。你见过白色的喇叭花
粉色的喇叭花和紫色的喇叭花
花朵向着天空吹喇叭
你似乎已听到喇叭声的悠扬与嘹亮
让你的心悬起来，也空起来
但你看见喇叭花的圣洁、肉感与妖媚
就那么直直对着天空尽情地吹奏
吹奏百味杂陈的欲望
炎夏的早晨，你都要经过路边
看见喇叭花的绽放
似滴非滴的露珠在喇叭花上晶莹
映照着东方那轮还没金针的红日
你的内心充盈着感恩说
谢谢红日，又见面了
谢谢露珠，还那么剔透
谢谢喇叭花，还那么激情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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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能在想象中听雪的飘落
雪是童话，雪是遥远，雪是美丽的梦
在梦中你看见那些温暖的名字
他们像雪花飞舞，幻化所有的隔膜
与精彩；他们像雪花飘落
跟着雪花一起融化，再也见不到踪影
但你还是记住了那些温暖的名字
让他们继续温暖你的心
尽管寒凝大地，多年的雪未下
你只能在想象中听雪的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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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阴冷让人蜷缩，临窗观天
阴阴的一片灰暗。鸟的飞掠与鸣叫
很快被灰暗吞没。惟有飞机
在看不见的灰暗深处，一个劲地轰鸣
不知疲倦，最终也被灰暗吞没
灰暗的天空下：惟有清洁工打扫落叶
画出深深浅浅的帚痕
惟有小孩很兴奋：喊叫与奔跑
惟有小车从外安全归来
给孩子鸣笛。惟有万物还在悄悄运行
生生自然，死死自然
有的动物似乎已进入冬眠
原野也一片灰暗：阴冷，静默
惟有不会一片死，一片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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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是从熟悉的人群
走向陌生的人群，是从一种孤独
走向另一种孤独
无论怎样的房屋都关不住孤独
如果你想窖藏孤独
当美酒酝酿，孤独就会发霉腐臭
你必须走向陌生的人群
让孤独的心敞亮
吹吹清风，晒晒阳光
你可能会遭遇伟人和侏儒
也可能会遭遇富翁和乞丐
但谁也不能拯救你
你必须独自扛着孤独走南闯北
磨砺孤独，锤炼孤独
最后孤独成为你的杀手锏
逢魔杀魔，逢佛杀佛
你那颗心就不再是孤独的种子
而是盛开的莲花，一片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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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公路切入群山的腹地
开凿一条通向四方的捷径
小车时而在隧道的黑暗里奔驰
由一线光明牵引
不致晕头，不致迷失
时而在光明中，则让公路两边的群山
树木、牛羊、房屋、田野和劳作的人
还有野花馥郁的芬芳
以时速120码向后奔跑
留下的都是瞬间、浮光和断片
眨眼消逝了，就像飞鸟的掠影
轻飘飘，融入远方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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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很浓，几乎砍断了视界
旷野和楼房都隐藏在浓雾中
酣眠的人在浓雾里酣眠，晨练的人
在浓雾里晨练。你的小车在浓雾里
开亮雾灯近光灯远光灯慢行
两束强光掏进浓雾
开凿的隧道向前缓慢延伸
看不见的远方在你的心里
等待你的平安与抵达
你凭借经验、耐心和机智向前
每个人都有不得不走的路
你在晨雾里驱车缓驰
听着喜多郎《闪烁的地平线》旋律
心中那轮红日正缓缓升起
2015—2017年中国·绵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