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树
“枯藤老树昏鸦”，细想下来，那树，可能是社树。
前几十年，树木不知造了什么孽，大凡有点用的，都被砍了。城市公园的，名胜古迹的，深山老林的，或许躲过这一劫。庄子说过有种叫“樗”的，就是臭椿，没用的树，庄子说寓言，无用可享天年，倡导自然哲学。原来我家隔壁，就有一棵“樗”，长势很猛，几年光景，就窜过了房顶，邻居大娘一双慧眼，将它收拾了，作木柴总是可以的。让人奇怪的是，还有一些树，没人敢施于斧钺，那就是社树，或者风水树，水口树等。
如今，走在乡下，只要有老树，大致可以猜作社树。社，又称为官社，也混称为土地，司一方杂事。有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这样的夫妻档，在神仙世界不多见，也就显得亲切。《西游记》中，唐僧被妖怪拘去，孙悟空总要念动口诀，拘土地出来问讯。人间的事由村长管着，非人间的事，就由土地或社官治理，现管的。有神，就想要庙，土地庙一般不大，但香火不冷，过年节，也披红挂彩，这小官倒也实惠。庙常常临溪流，贴着村道，左近几株古树，那风景顶好的。立春后第五个戊日，是祭祀土地神的日子，称春社，“过春社了”，在南方，史达祖的燕子归来，已然一片新绿。
社树，护佑着一村的平安。社树往往不是一棵两棵，成林成片，也多杂树。南方，主要的树种是松，樟，枫一类乔木。也间种有柏，柿，寓“百事平安”意。社林最美的时候，确实是黄昏，暮色中雨点般的鸟群归巢，那阵势让人心悸，鸟叫声混成一片嘈杂，是急促的欢庆锣鼓，与悠扬的长啭别是一种韵致。那些鸟，倒也不一定就是老鸦，世上许多的鸟，都喜欢靠近人家，有吃啊。树上有鸟，会捉虫，会鸣叫，更添一层生气，人自然也喜欢。人，树，鸟，就如此和谐相处，几百年，几千年了。
也有一些古树，不是社树，树下却有几柱香，莫名地让人诚惶起来。赣南多樟，有些樟树，被雷击后，剩下半圈树皮，来春，却又抽出几株新绿。旺盛的生命力，让人由赞叹升格为崇拜，也是正常的。百年后，时人远去了，那树，也就成了精。
有一家高技术公司，姑隐其名。某年，忽焉大兴土木，宏伟蓝图中，要伐几株大樟树，群情激愤，有人说环保，有人说生态，有人说城市建设，有人说政策法律，均无效。一日，主其事者，忽得一病，前往医院看望的人中，有作神秘状，言及冲撞之类。病人忽有所悟，小姓与树同音，自已倒自己，糊涂！遂改方案，另谋财路，竟痊愈。天下事，大率如是耳，主席台上的无神论者和宗教界代表关系融洽着呢。
天不怕地不怕的，叫做妄人。正常生活中，还是有些敬畏才好。既然神秘的力量保护了生态，我们也就可以喜欢它，文化选择，说到底是一种生存策略。在没有村落的时候，就有了树，先祖们告别洪洞县那棵大槐树，风雨南下，见有林木蓊郁，枝柯繁茂，一方水木清华的生生旺地，即开基于斯。南方，许多村落的由来，大致如此。然后，前辈种树，立规矩，人护树，树亦护人。
村子在变。旧的房子倒了，新的房子起来，路弯了，溪直了，日新月异，几年几十年下来，村子可能变得不敢认了，唯有村口的社树，远远地候着游子归来。社树，是村落的迎客松，又是家园的象征。原始森林中，虽有大树，却没有一种苍老的感觉，没有见过人间的沧桑，树，年轮再多，也只是个多。社树不同，它是一种资格，一种精神。历经风霜，斑痕处处，致密的纹理，坚硬的林质，是长在别处的树难以比拟的。社树，经历太多了，经历，就是一种财富，一种力量。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苍茫暮色中，古道上马蹄声碎，凝望对河，小桥流水人家，炊烟被西风吹散，社林中群鸦一片噪刮，向村里报道有人欲来的消息……
2003，2，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