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跟爸爸一起回家的这个女人,是一所重点高中的老师,梳着马尾辫,带着眼镜,穿着某宝首页上的衣服,没有任何妆容,站在在人群里就像一粒沙子遇到海滩,雨滴进入江河,没有一点特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爸爸让我跟她打招呼,我别过头去。
老师让考虑填报中考志愿的事,以我在班级和全县的排名,考上她所任教的县里的重点中学是不可能的。吃饭时我给我爸说,我想报福里中学,一所私立中学,爸爸嗯了一声,“你自己决定就行。”打我记事起,每当我跟他商量什么事情时,这句话就是他的自动回复。
我在做作业,听到那个女人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让孩子自己决定,你不给她个意见或者鼓励吗?”
“她自己的事情当然自己决定了,万一我给她指导错了,她将来考不上再埋怨我。”
“你这是什么逻辑,你当大人的不给孩子参考个意见,不管她她将来才会埋怨你呢!”那个女人的声音。
第二天上学时,爸爸给我说让我报一中,“我怕我考不上。”我说出了我的担忧。
“你只管认真复习,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到时候认真考,我相信你能考出你最好的成绩。”
我无所适从,他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那天晚上吃完饭,坐下复习作业时,爸爸竟然坐在我身边看他自己的书。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辅导过我做作业,每当遇到难题问他时,他总是不耐心地索罗,“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上课有没有好好听。”后来我就不敢问他了,有不会做的题回学校抄其他同学的作业,成绩就像狗尾巴一样在后边甩来甩去。
他坐在我旁边,我却是如坐针毡,眼睛好像被定格了,什么也看不下去。他好像也很难受的样子,翻过去的一页过几秒再翻回来,看一下再翻回去。平时的这个时候,他都是窝在沙发上划手机的。
他终于坐不住了,从口袋里拿出来手机,刚划了几下,那个女人就过来,从他手里揪走了手机,他叹了口气,坐下来继续翻书。
2、
真是见了鬼了,我明明把钱放在裤子口袋里的,出门前我还拍了拍检查一下,怎么就没有了。老师让交的资料费,已经说好几天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我每天风风火火地回到家,吃完饭就往学校赶,老是忘给爸爸要,今天好不容易想起来了,却把他给我钱弄丢了。
我到办公室给他打电话,战战兢兢给他说了,希望他能给我送钱来,那边立刻就传来了咆哮声,“你怎么搞得,那么大人了,整天丢三落四的,怎么不把你自己丢了。”
我把电话从耳朵边挪开,尽力克制出眼睛里的泪水。旁边的老师说:“你先回教室学习吧,我先给你垫上就是了。”
回到家里,他的火气好像还是没有消,又来了一阵劈头盖脸的吼叫。 这些年来,我练就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技能,任凭他怎么吼,我呆呆得望着窗外。他成功地吼走了妈妈,还带走了年幼的弟弟。
他对他的病人极其有耐心,能反复给人家解释如何吃药,饮食的禁忌,如何康复,能贴心地安慰人家,能忍受病人及家属的不理解及牢骚。但是一回到家,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着了魔一样的吼叫,他天生洪亮的大嗓门配合着瞪圆的双眼,把他一天的情绪都发泄到家里。
那个女人回到了家,静静地站在那听他吼,很快听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一把把他拉到了卧室。
“你的孩子在你心里的分量连几十块钱都没有吗?丢了几十块钱就这样朝孩子发火?”
“她总是丢三落四的。”
“你小时候不丢东西吗?”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在争吵,我摆出了我的常规动作,呆呆地看着窗外。
“我自己的孩子都不能批评吗?为什么我每次吵她你就跟我吵架。”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这种高分贝的声音给拽了回来。
“你这不是在教育她,你这只是在发泄你自己的火气,她也不想丢钱。虽然你批评的是你自己的孩子,可邻居们会说这是她的后娘教唆的。”
后来就是无尽的沉默。
3、
虽然爸爸每天晚上都坐在我旁边陪我学习,可我的月考成绩还是一塌糊涂,特别是数学和英语,连总分一半的分数都没有考到。
我告诉他我成绩的时候,爸爸使劲憋着那张脸,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火山喷发一样,我等待着后面的狂风暴雨,明明乌云密布,怎么就迟迟不下雨呢?
但是从此之后,每天晚上坐在我旁边的,不再是爸爸,而是她。她虽然教数学,可英语她也会,她能不厌其烦地给我讲方程、函数、面积、体积,还能给我讲明白系表结构、定语从句,甚至化学、物理和其他科,她低着头趴在桌子上吭哧吭哧一会儿就能算出来,然后再把做题过程讲给我。
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被她从被窝里叫出来,读语文背单词,晚上则是一遍又一遍地做她给我在书店买的题,我的原本干干净净的课本,在她的手指头的指指点点下,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她还把我做过的错题挑出来让我第二天再做,我用过的打草纸也堆起来几本书的高度,用空的笔芯装满了笔筒。这一段时间学到的东西感觉起来比初中前两年半学到的东西都多。
中考如期而至,我按照她给我说的方法,认真做题,仔细检查,书法工整,卷面整洁。交卷的那一刻,我长吁一口气,走出考场,这是我上学以来最用心的几场考试。
晚上她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她说最近我辛苦了,让我这些天在家好好休息,看看书。她觉得看书就是休息。
成绩出来了,我考出我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达到一中的分数线,也就是说,我落榜了。
爸爸不但没有生气,还表扬了我,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伤心还是该害怕,他们两个安慰我,让我别着急,在家等消息。
我的同学们收到了不同的学校,没有考上的就去上了中专,而我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同学们聊天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参与,我后悔当初的自己没有再用功一些,学习没有再刻苦一些。
她好像看出来我的心思,吃饭时她告诉我,一中在临近开学时有一次补录机会,她已经给我报名了,让我耐心地再等几天。
等待的日子太煎熬,终于等到了结果,补录的学生按低于分数线一分一百块钱的标准缴的学费,也就是说我的分数低于她的学校的统招分数一百多分,我比其他同学多缴了一万多的学费,那一刻我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知识就是金钱的道理。
4、
她的上高中住校的女儿回家了,这是个安静的姑娘,在家的时间里除了吃饭收拾东西,就是看书,钢琴在小学毕业时就已经过了十级,在班里是学习委员。
这次她一回到家,她妈妈就把她堵到卧室里训斥,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从语气来看,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好像对方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
听爸爸说,她的成绩比以前退步很多,并且很多题是她会做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得分。
吃饭时我看着那个小姐姐静静地在吃饭,我好羡慕她。
那个女人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好像是经过考虑好的,我们说些大路边上的话,进行着不痛不痒不咸不淡的沟通,我们之间好像一直隔一层玻璃,想接近她,又遥不可及,我想开口叫她点什么,哪怕是阿姨或者老师,却又叫不出来。
我进了她所任教的那所重点高中,可我的入校成绩在班里甚至在全校里都是垫底的。我按照她辅导我的方法,认真听课,认真做笔记,认真做好作业,我甚至没有感觉到高中学习的艰难。
期中考试,我的排名依然在下游,但我在进步,很多老师在表扬我,也有她。可是我并不高兴。
我把各科画满小猪佩奇的作业本交上去时,就开始了又一次煎熬的等待,我惶恐得甚至不敢去猜测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被叫到了办公室,各科老师们都在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我低头沉默不说话,直到我流出眼泪,老师们无奈地让我回教室。我继续在我的作业本上画佩奇。
很快,我被她领到了家,她沉默了好久,她在克制她的情绪,她呼呼得喘着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语气很平静,声音并不高。我没有说话,“为什么呀?是题不会做吗?是听不懂吗?”一连串的问句,我依然没有说话。
“你好不容易进了一中,好不容易养成了学习的好习惯,好不容易在进步,你现在这是在干什么呀?”
声音的音贝的提高。
“遇到了难题,或者听不懂老师讲的内容咱可以问老师,问同学,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呀?”声音接近在喊叫。
“你倒是说话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说呀!”她咆哮起来,她愤怒了,我感到一股暖意袭来,我在偷偷高兴。
她忘了她前几天写的教育论文里“很多孩子犯错不是有心为之,更多的是为了引起老师或者家长的关注。”
“我希望你能批评一下我,像批评你自己的孩子一样。”
她楞了一下,然后笑了,眼睛湿了,我的头被她的手指头杵了一下,歪向一侧,又迅速弹了回来。我心里想笑,脸上却咧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