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海清清
当我蹭着墙根从吴家窑的一条南北胡同走过的时候,也就约莫五六岁的光景,胡同尽头连着围墙的是六根叔家的后院,一棵歪脖子的青枣树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果子,几个半大小子正一个个架着脖子蹿上了墙,抱着树干猴子般麻利地爬了上去,不一会功夫,连打带摇,清枣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嘘声加上偷笑声终究被耳朵灵敏的桂枝婶儿给逮住了,她提溜着一根半人高的木棍,撅着肥嘟嘟的屁股蛋子骂骂咧咧地冲出了厚重的黑木板门,一看到枣子落了满地,瞬间脸黑的跟个关公似得,不管三七二十一,操起木棍就朝树上劈去。
那爬上树的小子就哧溜溜朝下滑,一不小心裤衩子都被枣树枝勾住,免不了回家被父母一顿暴揍,不过幸好,同来的小伙伴还是在一个墙角旮旯里分了甜甜的枣子,自然是上树的分的最多,嘴里面是甜甜的滋味,屁股还红肿得老高,这是童年常有的事情。
我的父亲那时候还是个年轻力壮,脾气暴躁的红脸汉子,不知道为啥在这吴家窑我们的辈份这么大,比六根叔还小两岁的奶奶还是六根叔的婶子,我就记得那些年我上大学的日子,竟然被人喊做五老爷,后来谈了女朋友,这称呼更是让我羞于启齿,干脆不叫也罢。
我父亲那时候拉着架子车,上面坐着我和妹妹,一路颠簸,去省城回来的时候推了一辆暂新的自行车,没人会骑,便是父亲也继续拉车,我和妹妹坐在上面,身上盖着麻袋,摇摇晃晃睡了过去。身体瘦弱的母亲推着半高的自行车走着,一家人高高兴兴,临近家门了,竟然还在走乡串巷的小贩跟前买了一大包米花糕。然后吃的满手满脸黏糊糊的又一头倒在炕上。
吴家窑的人几乎都不姓吴,大多是外来户,从那条胡同分两边,分别住着十多户人家,走出胡同一直朝前走,是一个几十米的白石拱桥,桥下还流着水,几十年前的时候,那水还是大家洗衣服,吃水的地。这条河水不甚宽广,但是还算比较深的,岸边参差不齐,一到春季,绿油油的的草就铺满了河岸。
六根叔那时候已经得了严重的肝炎,一条腿听说是在打土匪的时候骨折了,所以一直躺在外面靠近门的一个土炕上,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脸色蜡黄,头发已经花白,额头上还有一连串的老年斑,只是那头发还一根根直立在头顶上。
我那时候很怕他,他听到我在外面说话,总是大声训斥,我看到她的大儿子张宏阳端着一个绿色蓝沿的洋瓷大碗走进了房子,然后哼哧哼哧地把六根叔抱起来,我就站在门外,那木门框上并未挂门帘,六根叔穿着灰黑色的薄棉袄坐在炕上,他的身板特别瘦,但是棉袄整整齐齐地扣着,一个扣子也没落下。六根叔抖抖索索端起了碗,他吃的很慢,我就这样看着他,那一次,他竟然破天荒让我进去。
我害怕他的病,不敢去,我母亲那时候告诉我肝炎是传染的,但是我看见张宏阳进去并没有戴口罩,很多年后,当张宏阳从镇长的位子退下来的时候,我竟然看到了他跟他父亲得了同样的病,他的脸竟如同我当初看见他父亲的时候一样。
桂枝婶儿的身体一直很好,她喜欢我去她家,她们家三个小子,她结扎了,也没再继续生,不过她把儿子有时候也当闺女使唤,我就知道她家的二娃子,也就是张宏亮从小就会擀面,她也经常提起,说是亮亮打小就站在板凳上给她擀面。桂枝婶儿最常招待我的就是把熟油和盐夹到馍里,我其实挺讨厌那个吃法,没有一点味道,甚至还透出一股生油的味道。可是那时候油很少,她以为这是给我最好的待遇。
桂枝婶儿原来是大县城的一个富家小姐,怎么就嫁给吴家窑这个小地方的一个农民了呢?这话说来有点长。
这六根叔当年是个学唱戏的,所以识得不少字,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的,不料到了一个地方之后,竟然被国民党的一个团给拉去了,拉去之后,知道他是个唱戏的,便留下了继续为团里服务,后来,军队急行军,也没人顾得上再听戏,他这个识文断字的人也变成了团里的文书,忙时帮助团长写文件,写计划,写稿子,闲时偶尔也会写写文章。只是那时候蒋介石的军队已经战败了,这支队伍后来就被新四军收编了。收编之后,六根叔继续做他的文书,这一做,就是几年,他们的队伍也正好驻扎在省城的这个地方。
当年的六根叔也是个帅小伙,浓眉大眼,脸型方正,身板很直,再加上也算是文化人,这队里就开始给他介绍对象,当时还在学校教书的桂枝婶儿就相中他了,那时的桂枝婶儿可没那么胖,身材高挑,两条油亮的大辫子,往那一站,就吸引了六根叔的眼神。六根叔那时候也有一个很文艺的名字——张凯清。这两人于是就在那里简简单单办了婚礼。
不久之后,队伍解散,要求回原籍,六根叔倒是回家了,可是他本身就是个孤儿,家里那时候连个亲戚也没有,于是就一路朝北,最后来到了吴家窑这里。扎了根,落了户。
那时候的整个吴家窑还是很看重这些当兵回来的人的,再加上他是个文化人,人也机灵。就给他在吴家窑安排了一个差事。桂枝婶儿从那时起也就没再教书,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