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孙大婚是大明迁都以来,紫禁城里第一桩喜事,而皇太子朱高炽多病,皇帝器重长孙,这是公开的秘密,群臣心照,这喜事便成了大明朝一等一的大事,是以礼部尤其经心,一应物事,务必体面周到,不免所耗甚巨。
皇帝朱棣辍朝一日,大宴百官,以彰皇家气派,婚礼礼仪繁复意义深远,直到傍晚才将一对新人送至崇质宫中,晚些时候,更有烟花爆竹,于各城门处燃放,所谓与民同乐,共贺新婚大喜。
随着嗵嗵数声轻响,孙扬熙推开窗户,她所居住的院落之中,见不到烟花腾空流彩绽放,霎时间点亮深邃的夜空,只闻得到淡淡的火药味顺风飘来,时不时隐隐有欢呼与喝彩声传入耳中,与日间里相同,外面的热闹与她无关,然而孙扬似乎甘于寂寞,心中反倒轻松自在,以手支颐仰望天空,微微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房门轻响,一人手托茶盘走了进来,她一双圆圆的眼睛,微笑时脸上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这人将茶碗轻轻放在桌上,托盘则提在手中,蹑手蹑脚来到孙扬熙身后,未语先笑,轻轻问道:“侧妃喝茶吗?春日里干燥些,我加了桂圆与罗汉果,清心润肺的。”
孙扬熙听了,漫不经心,轻轻应了一声,然而这个声音,听起来极为熟悉,她不觉心中一震,猛地回过头来,待见到李汀汀便俏生生站在身后,不禁又惊又喜,颤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汀汀掩着嘴儿笑,却不答话,只是问道:“你开心吗?”孙扬熙自然是开心的!然而她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消失不见,追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语气之中,满是关切之情,与不解之意。
李汀汀笑吟吟答道:“晓君说这宫里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宠爱是真的,听到圣旨时,别看你丢了魂儿似的,日后必然有得意的时候,她眼光好见识高,说得定然不错,我便乖乖听话,押一宝在你身上,盼望跟着你也好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说着她下颏儿微微扬起,脸上现出一副神气的模样。
孙扬熙见她并不认真答话,只是打趣,于是笑着揶揄道:“晓君这话怎信得的?她自己又哪里去了?”泪水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李汀汀将一只手插在腰中说道:“我正恼她呢!只有胆量说些闲话,诓骗我留下,自己却脚底抹油,离宫他往,早早便不见了踪影,日后你必得想法子,将尚宫局交予我来掌管,将她姑姑替换下来,好叫她知道这后悔的悔字怎么写!”眼中却满是笑意。
孙扬熙心中百感交集,眼泪早已止不住流了下来,哽咽道:“我……我离开储秀院时,心中慌乱,求你……留下之言,糊涂透顶,你实在不该……不该听进去!”
李汀汀抽出手绢,递了过去,笑道:“你自然是糊涂透顶,临别之际,说什么早晚要给人害死,着实没一句话好听!”她指了指膝盖,悉心讲述了一番道理,“你平日里乖觉伶俐,到了紧要关头,怎地头脑却不灵光?去留在我,自然是要权衡利弊的,你当时若说,今非昔比,如今的身份已然大不相同,必定不会动不动便被罚跪,留下来上算,我兴许立时答允!”
孙扬熙给她逗得破涕为笑,问道:“那这几个月来我怎么没见过你?”
李汀汀笑道:“是胡姐姐……现下得改口叫太孙妃啦!她见我忽然要留下做女官,便差人前来问话,那人见我主意已定,便叫我安心等待,太孙妃自会想法子,后来有人将我留在东西六宫之中,直到大婚,事情便容易办了,毕竟东宫是太子妃说了算,而崇质宫中,便是太孙妃说了算。”
孙扬熙听了,幽幽问道:“她真有这样好心?”
李汀汀见她疑心甚重,立时为胡善祥辩驳道:“怎么没有?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儿的,站在你面前么!”京腔本不算难学,她又聪明伶俐,只是这儿化音,需要卷起舌头来说话,她学得仍然不好,有时便听起来怪怪的,逗得孙扬熙咯咯一笑。
窗外嗵嗵数声,清晰可闻,两人来到窗前向外张望,隐约见到零星火光划破夜空,想来是烟花将尽时最为精彩!两人本来无心观赏,这时却生出意犹未尽之感,立于窗边,不愿离去,烟花一散便见月明星稀,两人不知春寒,竟然看得痴了。
沉默半晌,李汀汀问道:“日后如何,你有什么打算吗?”
孙扬熙答道:“走一步算一步。”
此后的日子,二人过得十分平静,白日里又能在一起嬉闹,夜晚则同室而眠,似乎与从前并无分别。
一日午后,李汀汀预备下笔纸,又从箱笼橱柜之中,搬出各色锦盒,大大小小,这些东西有礼物也有赏赐,平日里侧妃孙氏,懒得理会,渐渐积少成多,在李汀汀看来,已然是个麻烦,不能再听之任之,随意堆放。孙扬熙则坐在桌边,望着她忙忙碌碌,时不时以手掩面,打个哈欠。
只见李汀汀轻轻打开一只檀木匣子,取出一只步摇,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串成流苏,钗头上一只蝴蝶栩栩如生,颤悠悠晃动翅膀,似翩翩起舞,十分精美,她待孙扬熙瞧得清楚,才放回匣中。
孙扬熙见她认真的模样,心中好笑,眼珠一转,说道:“这只蝴蝶步摇,样式招摇,甚得我心,你怎得收了起来,不给我戴上试试吗?”说着伸手向着自己发髻上指了指。李汀汀不意她有此一问,咦了一声,抬起头来,待见到她嬉皮笑脸的模样,便知这是打趣来着,于是横了她一眼,拿起笔来。
孙扬熙见她不睬自己,便又道:“也是也是,这些物事值钱得很,哪里是我现在能用得的?多亏你不辞辛劳,仔细收起,详加记录,咱们日后也好二一添作五,不能亏了谁的少了哪个。”说得好像李汀汀惦记这些财物,将账目记得清楚明白,便于日后二人平分“赃物”一般。
李汀汀听了,停下笔来,语重心长道:“正是这些事物值钱得很,且都是旁人所赠,你自然是指望不上,我必得仔细收起,详加记录,咱们日后才好礼尚往来,不至失礼于人。”
孙扬熙嘻嘻一笑说道:“失礼于人怎样?不失礼于人又怎样?”李汀汀听了这话,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孙扬熙见她神情有趣,又说道:“不如咱们想法子,将这些东西通通拿出去换钱如何?”
李汀汀见她尽说些不知所谓的笑话,嗔道:“你这人,不来帮手,只是捣乱!你换来许多银钱为了什么?敢是侧妃平日里吃穿不全了吗?又或是有什么别的用处?”孙扬熙给她问得连连摇头,忙道:“不敢不敢,太子妃宽仁,胡姐姐更是和善,自入宫以来,我从未受过丝毫委屈,更不敢有别的用处。”脸上更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李汀汀见了,不禁好笑,但于先前的问题,她仍是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道:“这些东西左右都是您的,咱们小婢女一名管不了许多,只管不出错漏,至于日后您烧去毁去,与我无关便是了。”孙扬熙煞有介事,大点其头。
李汀汀不去理她,微微思索,说道:“我记得上次苏内监来时,除了些寻常事物,还拿来一部书,叫什么《三国演义》,说是太孙殿下的心头好,你当时并不怎么在意,便丢在一旁,不如现下我找了出来,给你打发时间,好叫你不来扰我?”孙扬熙本是百无聊赖,听了这话,立是面露喜色,拍手称是!
然而一时之间,二人都记不起将书放在何处,于是李汀汀又叫了一名婢女进来,二人一通翻找。便在屋中手忙脚乱之时,门帘挑起,一名小太监领了一人进来,这人一身素色布面铠甲,身材挺拔浓眉大眼,孙扬熙见了,立即喜上眉梢,叫一声,“哥!”四目相对,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来人正是孙继宗。
夏至一别,兄妹二人,再次相见,谁也想不到是这样的情景!孙继宗等太监退下,仍是立在当地,看了看妹妹,又环顾四周,只见屋中敞亮,虽然算不上雕梁画栋,但陈设雅致,窗台上一盆白色的蝴蝶兰开得正好,他不善言辞,伸手抓抓后脑,笑道:“行啊!看你在这儿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笑得合不拢嘴。
孙扬熙嗯了一声点点头,伸起大指,赞道:“哥哥今儿的模样真神气!”孙继宗在五军营中时,卫戍京师,平日里不得私自出营,更不会全副武装,来往于军营和家中,是以孙扬熙连他身披铠甲的模样,也未曾见过。
孙继宗听了称赞,立时挺起胸膛,伸手整理着领口袖口,说道:“这算什么,御林军里头最漂亮的要属鱼鳞甲,我这一身儿最普通不过了!”他口中谦逊,脸上的神情却得意十足。孙继宗虽是头一遭来到,但兄妹二人,自幼情笃,他没什么好拘谨,见到桌上几上堆放着锦盒,又有纸笔书籍等物,笑道:“你这屋子里头这么乱呐,让我来瞅瞅都有些什么好东西。”
孙扬熙微微一笑便由得他,只是问道:“爹娘都好吗?”
孙继宗点头答道:“爹还是老样子,娘倒是好极了!多亏她老人家英明决策,才有老孙家今日的风光!她说我如今戍守皇城,算是尚可,但爹爹仍是个小小主簿,不免面上无光。”一番言语逗得孙扬熙咯咯直笑。
孙继宗在屋中转了半个圈子,见到一摞册子,十分不同,比寻常书籍较大,书皮精美,上书三个篆字,他一个也不识,不禁好奇,便随手翻看。正赶上李汀汀端了茶盘子进来,但她不及阻拦,只是脱口而出,“哎呀”一声。
孙继宗看了书中图样,双手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来,黝黑的脸上微微现出紫晕,叹道:“这是什么呀!”他不敢再四处乱走,乖乖来到桌边坐下。李汀汀则来到近前,放下茶碗,说道:“舅爷喝茶。”说完便面红过耳,现出扭捏之色,提着茶盘退在一旁。
孙扬熙不知书桌之上,摆了什么册子,只是见到二人脸上神情,有些不解,但她随即记起,那彭城伯夫人颇为殷勤,所赠礼物着实不少,其中有几套春宫图,让人看了不禁面红耳赤,不禁猜想,哥哥孙继宗随手翻看的,必是此物!她秀眉微蹙,嗔道:“叫你乱动女孩子东西!”孙继宗听了,居然正色道:“那也不能算是女孩子……”孙扬熙没法子反驳,只得气道:“那你……不该乱动人家的东西!”
孙继宗宠爱妹妹,连忙赔礼道:“得嘞!是哥哥的不是,以后不敢了!”显是习惯成自然,平日里便是这样小心哄着。然而他毕竟不明白女孩子的心思,见到妹妹脸色缓和,便大大咧咧说道:“那样的东西紧俏得很,市面上不易见到……”见到妹妹脸色一变,又改口道:“当我什么都没说,你好生留着……”见此言并不奏效,便奉承道:“你今儿这个发髻……挽得整齐,这个发钗……在头上,插得错落有致,颜色搭配得也极好!”说着伸手在自己头上来回比划。
一番话将孙扬熙说得哭笑不得,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化解尴尬,李汀汀听着有趣,抿嘴儿一笑。孙继宗便是有些木讷,也明白这是一天云彩散了,面露喜色,喝一口茶水,他不再说笑话,正儿八经问道:“那个……太孙妃待你怎样?”
孙扬熙则如实答道:“太孙妃待人宽厚,又有李姑娘陪伴,我在这儿好着呢。”说着与李汀汀相视一笑。
孙继宗十分清楚,妹妹在来往家书之中,常常提起李汀汀,今日一见,果然见她将妹妹照顾得极好,于是站起身来,向着李汀汀深深一揖,连声称谢。李汀汀见他实在太过客气,连连摆手,只说不敢当。
兄妹二人闲聊一阵子,苏虎生前来传话,说朱瞻基今日会来晚膳,孙扬熙听了,心中打鼓,有些不知所措。孙继宗却不含糊,与苏虎生客套一番,便一道离去,李汀汀隐约听着,二人有说有笑,居然一见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