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分手一年后收到他寄来的信。
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暴雨随着八月结束,一并带走了骄阳和酷暑。走出邮局,在回家的路上,我照例在街角的商店买了些水果。街上人来人往,十几岁模样的高中生和赶在晚饭前外出采购的少妇的笑声不绝于耳。一对年轻情侣迎面走来,女生嘟着嘴扮鬼脸,一旁的爱人便笑着伸手挽她,一脸的溺爱不胜表露。塑料袋勒着右手心传来阵阵微痛,我停下脚步,想着换一只手。在交替手的刹那,才想起一路上都被我捏在左手里的信。
在此以前,同他交往过的数年,我们都未养成这样的习惯。而我也从来没有试图沉静下来,端坐于书案,耗尽一两个小时,为他执笔写一封信。
若提及回忆,我尚且还记得。自高中开始便做同学,日积月累中渐渐熟络起来,竟也到了彼此关注的地步。高三开始同在校外参加补课,北方冬日的阳光短暂而稀薄,每每课程结束后走出教室,天都早已黑了。恰好我们回家的方向一致,他便陪我走上一段,到了车站,看我上了车,就挥手告别,告别时每次说的都是明天见,而隔日又是周一,就真的可以如约见到。
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毕竟不可能如此轻松的度过。每天是周而复始的考前测试,分析错误,再测试。待看的书本题集摞在一旁,而数量却不见随着倒计天数的逼近而同样递减。
弦崩的太紧,就总有断的一天。模拟考到一半,我却突然腹痛,勉强撑着答完一门,早已浑身发软无力动弹。教室闷得不透一丝凉风。周围的人进进出出,我伏在桌上,一手捂住腹部,疼出一身冷汗。那时不知他如何察觉到我的异样,走近问询,我勉勉强强回了句“不太舒服”,便被他一路搀扶着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他一面照顾我,一面在人满为患的大堂里来来回回地排队。挂号、抽血、取药、打针,一路下来,已迫晌午。我闻着消毒水气味昏昏入睡,醒来时见他正招呼护士给我换吊瓶,见我醒来,便坐在我身边,将一袋子的零食递给我。身体的不适有所好转,这才想起之前走的匆忙,忘了向老师请假。我忙伸手推他,叫他先回学校,“不要误了下午的考试。”他低头看着我手背上插着的针剂,四周的皮肤已有些许青肿痕迹,突然握了握我的手,嘴角似有笑意,头也不抬地答:“陪你。”
日子一直挨到八月过半,亲手捧过录取通知书,才方能松下一口气来。回校告之成绩那日,我到的早,他只身一人站在楼道里,高挑的背影逆着光,显得空空落落。三言两语的问候下,竟得知我们录了一样的学校。他眼角眉梢暗含喜悦,言谈举止也明显活跃了些,连连说着要一起吃饭庆祝。此时,身旁已有同学陆续赶到,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交谈声此起彼伏。我被友人拖去说话,心里却在惦记着同他未完的对话。言谈告一段落后手机响起,收到他发来的简讯:终于如愿以偿。
仿佛就是这般将关系敲定下来,再见面时,他便直接牵了我的手,自然至极。我们沿街一条一条走下去,如此度过多日时光。前一夜大雨瓢泼,次日便见桂花被砸落一地,留得一树郁郁葱葱。我去踩那伶仃花瓣,澄澈的日光渗过枝叶洒向发梢。他随身背着相机,趁我不备便按下快门,我笑着掩面躲闪,却总躲避不及。
对于周遭人事,我一向多有疏忽,不甚敏感,以至时隔多年后,每当旁人提起人与人是如何将最初建立的关系得以更进一步推进时,我都不懂作答。是究竟想不起来,还是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答案。仿佛是记忆被时间拉开数年距离,掐头去尾,并将其间种种都逐次削减,只剩下细碎片段,却往往拼凑不全。于是日后每每想起,他都如同一个我已年久熟悉的身边人,仿佛自始至终,我们就是相识着的。
而此时此刻,当我手握他写来的信时,我们早已隔着大半个中国,在同一片天空下,日复一日地过着不相往来的生活。
到家后放下一手的东西,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坐下许久后才再想起那封信来。我起身去找信,它却不知何时从桌子上掉下来,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像是秋日里奄奄一息的落叶。
我握着信重新坐回沙发。日光渐渐从身后褪去了,骤然冷下来的房间里阒静一片,唯有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传来清晰且附有规律的声音,仿若是时间掷地有声,哗啦哗啦珠子一般跌落一地,直直滚到脚边。空气中愈添寒意,血液却膨胀得几欲将身体填满,一阵焦热呛入面颊,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如同久违的回忆正铺天盖地,叫人措手不及。
几年以前,家乡这座城市还不是眼下这般浮躁模样,起码在他的眼里不是。尚未发掘的旅游业在还没带动起经济发展的同时,也让人们难免显然有些固步自封,可我和他都喜欢。我翻着他拍的照片,城市独一无二的气质和人们质朴的态度在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间挥洒得淋漓尽致。我们谈着未来的计划显得雄心勃勃,说着毕业后要先一起走出去看看,等悉数看尽风景后再回来,守着这个城市的安宁与随和,慢慢生活。
我摊着地图问他想先去哪里,他想了半天后报出几个城市的名字,随后又加了句:“我看,还是先带你回家见我爸妈吧?”被我狠狠掐了手臂。
随后而至的暑假,我去上海实习。时值伏暑,顶着屡屡刷爆的高温,每日忙着端茶倒水的同时,还要赶别人不屑去做兜兜转转一圈后落到我头上的表格。几日下来,休息不足,脸色直发黑。我克制着频频袭来的困意,但还是漏打了一个数据,最后的结果便在表格上一路错下去。主管怒气冲冲地找来,举着文件,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摔在我眼前。不依不饶地,带着中年妇女特有的刻薄劲儿:“你没长脑子么?是不是以为实习生就可以不负责任了?不想出力就滚吧,凭什么叫我们来为你买单……”我默默地听着,一语不发。手指死死攥成拳,指甲掐进肉里,疼得毫无察觉。
天空从混沌的涨青色一节一节暗着。办公室里最后一盏灯也关掉的时候,四周彻底黑下去。只剩下面前的电脑屏幕还渗着惨白的光。我掏出手机。漫长的嘟嘟声过后,他在那边睡意惺忪地“喂”,我鼻子突然发酸,眼泪唰唰掉下来。情绪一股脑冲破喉咙,如不断充入气体的气球突然地涨破。我冲着电话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出错,这么晚了连地铁也没有了回不去住的地方了,太困了我做不下去了实在想睡觉不知道怎么办。哭得声嘶力竭。他忙着安慰我,语气也跟着着急起来:“别慌别慌,我这就过去。”
天空泛着鱼肚白,雾气扑鼻。站台上稀稀落落地站着候车的人,空气里带着隔夜未散的腐朽味儿。清洁员手拿长柄笤帚,唰唰地扫着。手机弹出简讯提示音,我忙着翻包,刚看见他说“我到了”,火车便呼啸着驶进站来,扬起的风吹乱长发遮了视线。我想我不该就这么任性地叫他过来,连夜不休地赶这几百公里的距离。沙子掉进眼里,一阵刺痛,有液体溢出。我低下头使劲揉眼睛。
“林檎。”
应声抬头,看着他提着包走下车厢,站在我面前冲着我笑,脸上挂着睡眠不足的疲惫。我向他身后看去,是一节硬座车厢。
他见我盯着他不放,摸摸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啊,出门急了,买票的时候才发现钱没带够……诶?诶你别哭啊……”
手握牛皮色信封,仔细地看,他没有署名,然而我却认得这字。我记起自己曾经暗暗羡慕他写得一手漂亮的连笔体,却一向学不来,便转为央求他写手写信给我。他听后也不作答,只是笑笑。我误以为那是勉为其难的意思,便不再提。
谁知在两天后的公共课上,我听着教授讲课,正要着手记笔记,坐在前排的女生突然抬手将什么压在我的书上:“前排传过来的。” 我低下头看我的书,上面赫然多出一只信封。拿起来打量,前前后后一个署名也没有。我抬头望着教室前方,黑压压地一片后背。
我开了信读着内容,待看到落款处他的名字后便迅速折了信纸。那女生旋着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怎么样,写了什么,是情书吧?”我只顾没有听到,低头猛写笔记,用手抚了下脸颊,感到了微热的温度。
第二天再见面时便不由自主地脸红语塞。我抱着课本走出教室,看着等在一旁的他像往常般一脸笑盈盈地走过来并顺手接过我怀里的书,随即随着前行的人流迈开步子,发现我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解地转过头来,“怎么不走?”
我默不作声,半响才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句:“那信......那信你怎么写......”
他停了脚步,看着我,显得有些不明所以:“咦,不是你叫我写。”
“那你也不至于,不至于跟写情书似的,多难为情。”
他呵呵地笑着,拍了拍我的头,“难得你会难为情啊——。”故意将尾音托着不放。
“去死。”我瞪了他一眼,便自顾地向前走去,他随即哈哈大笑着追上我。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这熟悉的笔迹写着我的地址我的名字,一笔一划都是我认得的。
信封捏在手里,可感知其厚度。我想不到他会写些什么给我。是倾诉是回忆,是他如今过得不好而突然想起我?我还来不及细想,便自嘲地笑笑,怎么就料得他过得不好,或许只是眼下生活别无他事,才在空闲时候想起我,写信问候一二。我翻到信封正面,看到盖住邮票的邮戳。黑色的油迹因为沾过水的缘故溶了一大半,但还是可以在剩下的圆圈里清楚地读出“青岛”二字。
那是我们曾一起去过的城市。
经过期末考试的漫长轰炸,我们赶在春运高峰前,乘上开往青岛的长途车。
冬日的海宁静深远,空无一人的海岸线延绵不绝伸向远方,与无尽的天地相连成熹微的薄影,泛着银色的光。
路程行到一半,他却突然收到回校补考的通知。急忙去改票,之前一直高昂的情绪明显受挫。他低头摆弄相机,一脸沮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扫兴啊。”
我背起撂在地上的双肩包,责怪道:“还不是因为你一天到晚玩来玩去,不务正业。”
“嗯,反正也不是很在乎。”他颇为无所谓。
“现在不在乎,以后呢?”
“好了好了。”他安慰我,接过售票员递出的车票,并一把拽过我手里的包,“船到桥头自然直呗。走,我们吃饭去。”
回程的路上,我醒来后,脑海里回想着白天见到的海。窗外天色入暮,汽车颠簸着一路急行。我转头对他说以后很在这个城市生活,他沉沉地“嗯”了一声,表情埋在黑暗里,像是睡着了。
毕业在即,种种事宜纷至沓来。每日奔波于论文面试,焦头烂额。忙到昏天黑地的时候,连见面的时间也嫌奢侈。而他却似乎不为所动,依然是每日沉迷于他的相机摄影,不顾专业。我从一堆资料里爬起来,腾出左手接电话,信号在嘈杂两秒后趋于正常的同时,电话那端传来他颇显兴奋的声音,背景混着从广播里流出的通俗歌曲。
“我借到一台新相机。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今天约了导师谈论文的事。”
“就上午呢?”
“上午要改完论文。”
“要不,明天?”
“……也不行。”
一只苍蝇不知何时沿着窗户的缝隙爬进来,在房间上空肆意乱撞,嘤嘤作响。我心烦意乱地随手抄起一叠纸奋力驱赶它,手臂的动作碰倒一旁的水杯,来不及阻止,它便“啪”的一声碎到地上。
寝室里空空荡荡,燥热难当。头顶上方的摇头电扇单调而无力地来回吹着风,吱吱呀呀地叫着。我俯下身去捡玻璃的碎片,一片片扔进纸篓。起身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忙伸手撑住桌子。
我开始感觉到自己正慢慢失去的耐心。
母亲曾前后两次打来电话,问完日常近况便直奔主题:“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行。”
“有眉目吗?”
“之前实习过的那家说录我,但不太想去。”
“条件那么好干嘛不去?”
“……”
“檎檎啊,现在找工作多不容易,更别说是在上海了。只要条件好,离家远点又有什么。你可要为自己打算好啊……”
我放下听筒,反撂在桌上,任母亲的声音变得微弱难辨。炽热的日光毫无避讳地打在脸上,一晃一晃地刺目。
我打电话给他,说想见个面。他如约而至,四下张望后看到我,快步走来,拉开椅子还来不及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猜我刚刚拍到了什么,我......”
“我收到录用通知了,在上海。”
他一怔,疑惑地看着我,随即便意识到什么。
“你呢,有什么打算?”
正值盛夏,蝉声似浪,滤过门窗层层渗入耳鼓。服务员端着餐盘走过,身后有人欢笑。我搅着咖啡,舀掉浮在表面的沫子。他方才一脸的喜悦尽失,转而布满不安:“林檎,你知道我,我想继续拍照。”
我望着他不再直视我的眼睛,抿了抿嘴角说道:“你觉得你这样,”我沉默着说不下去,“你这样的想法实际么?”
“我只是不想放弃我想做的事......”他说,声音却越来越轻。
“嗯,你想做的事。”我毫无语气地重复着他的话,“那么,即使放弃我也没所谓?”
他蹭地抬起头,死死地盯住我,眉头紧蹙,眼神里仿佛有光要燃烧起来。我故作淡然地回应他的目光,不露一点表情。既然一开始就打算如此,我不想半途妥协。
“我一直希望我们能步伐一致,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故意挑能刺痛他的字眼说,声音开始变得干涩,一点语气也没有了。我看着他,等待他对此有所反应。
他眼里的光在漫长的沉默里渐渐熄灭,只剩下无尽的失落。他再次垂下目光,撂在桌上的双手极不自然地摆弄几下后慢慢握紧。“林檎,我也知道自己不能为你带来些什么,如果你真的觉得......如果你真是这么觉得,那我也不再为难你。”他自顾自地说,就再也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心里某个地方一点一点凉了下去。本想以此激他一番,却没想到落到如此境地。原来我在他心里的地位不过如此。我看着他,感到内心一寸一寸扭成一团,有火灼着,又似被一场大雨打得冰凉。一时再无言以对。
分手并没有给生活带来多少改变,依然寝室教室图书馆几点一线地跑,依然忙得黑白颠倒,依然行色匆匆。偶尔在校园里无可避及地遇见,也只是像熟人般碰面点头打个招呼,然后各奔各的方向继续赶路。我的世界顿然从两个人回到一个人,连呼吸的频率也没有为此改变过。
毕业之后,我去南方工作。生活开始遁入凡常琐事,一切按部就班。一个人独在异乡,难免因为无人说话而觉寂寞,久而久之后也会习惯。后来随耳听闻他转去他省的消息,未得证实,自此就再无消息。
打开信封,厚厚的一叠原来都是照片,我从未见过的,但上面有的都是我。一张一张翻过去,我捂着嘴不明所以地笑;我隔着车水马龙的街朝这边拼命招手;我睡熟在华灯初上驶过高架桥的客运大巴上;我站在海边直视着此刻看照片的这个自己,身后是一片粼粼波光......隔着落满斑驳的门窗,我看见自己坐着上课,夏日的教室有着不被荫蔽的树影拂去的溽热,蝉鸣一阵阵似浪袭来,耳后的短发因被汗水浸湿而凌乱地翘着。
甚至有一张是分手那日我离开时毫无犹豫的背影,他仿佛是故意对错焦,我的身影便和身后黑灰一片的背景混为一谈,在混沌暗浊的光线下,显得那么不真实。而这样的场景很快便被翻下的一张所取代,岁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态瞬间将我的脸庞切换成从一晃而过的车窗前焦急地四下张望的模样。火车呼啸着驶进站来,扬起的风吹乱长发遮了视线。我捋了捋头发,便看见他提着行李从停下的车厢里走下来。
时间自这一刻起从眼前开始迅速褪色,参着这些照片上年代不一的样貌。我突然就想起那封信里他写:我放在心上的人与事都不多,但你于我而言却一直都是许多年。
这些我都记得。我记得他依赖我,照顾我,开我玩笑后又笑嘻嘻地将手叠放在我的手上。我记得他坐一夜硬座火车从另一座城市赶来看我。会拎着一堆零食陪着我坐着吊点滴,疼得时候便替我缚缚手。记得在最疲惫的夜晚枕着他的胳膊就能入眠。我记得他说爱我。
而我几乎就快忘记了,我对他的爱对他的依赖,也是一直如此。
我以前从未问过自己在他眼里是怎样的,而如今这些照片上面的,不都是我……曾经的我么。我握着它们,一张一张翻下去,像是有更多的时光从中跳脱而出,在脱离纸张的瞬间变成活生生的小人,跑着笑着,跃到我的眼前,是要向我诉说什么吗? 我摊着掌心看着它们,便突然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