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们谈论死亡焦虑时,生的焦虑永远比死亡焦虑更加突出。
目前让教育学家、社会学家等专家头疼不已的「少子化」现象,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是生的焦虑在人际关系中蔓延的体现。
随着少子化的发展,清明节正在逐渐消失。这似乎有些令人担忧,但我认为这是一个我们将要面对的未来。就像我们眼睁睁地目睹少子化带来的社会冲击,与妇产科相关的医院科室在减少,幼儿园逐渐关闭,而随着这些孩子慢慢长大,各级学校也将面临入学生人数逐年减少的困境。
按照这个趋势,百年以后,还有多少家族能够维系他们清明扫墓的香火呢?没有人去扫的墓,大概会被荒草给覆盖,直到有一天被人们遗忘。也许上面会堆满草木,甚至成为新的动植物的栖息地,然后其他路过的人们会像它们只是土地的一部分。事实上,它们确实已经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这难道不是人的终点吗?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如果那是人的终点,为什么我们还需要祭祖呢?
现在清明节依然会出现交通拥堵,但原因已经不再是因为扫墓。对于外出打工的人来说,一个长假是非常珍贵的。他们可以安排时间回家,去计划已久的旅行,或者仅仅在家中躺平休息,无论选择什么,至少有几天是属于自己的时间。
出社会之前,我们以为买不到的是青春,但出了社会才发现,真正买不到的是属于自己的时间。
青春也未必有多少时间是属于自己的,尤其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的青春都用来应付各种考试了。
他们崇拜着高考这个神,为了能够得到他的青睐,在年轻有望的时候,他们不去探索希望的含义,而是把生命的未来押注在考场上。有些人赢了,有些人输了,但似乎有不少人并没有意识到「也许我并不需要参加这场竞赛」。
随着互联网的兴起,人与人之间的信息传播比过去更加顺畅和多样化,许多意识形态所筑起的高墙也开始出现了裂缝,有些人开始意识到生活有很多种可能性,可以选择不同的道路。
如果这些年轻人能够得到充分的机会去实践他们的冒险精神,他们将有机会将内心的野性转化为开创新世纪的动力。
然而,现实却给了许多年轻人一个沉重的打击。同时,个人内心的野性,哲学上所称的「原始生命力」(daimonic),被视为人性中不应该存在的邪恶。
实际上,正如心理学家乔丹.彼得森在一次演讲中所说,每个人都有一种野性,但人之所以与其他动物不同,在于人们能够建立道德,就在于人们知道自己有野性,但能够控制自己的野性。
彼得森所说的野性,就是心理学上所讨论的原始生命力。没有野性,一个人就不可能在危险中保护自己,也不可能在面对灾难或猛兽袭击时保全自己的生命。
在现代社会中,有些人有意识地污名化人类天生的野性,把野性归为不应该存在的品质。实际上,正是这种污名化使人永远不可能完整。因为当个人内心的野性升起时,他们会急于回避与内心这股珍贵力量的对视。他们害怕自己会成为糟糕、低劣、被世人唾弃的一群人。
因此,有很多人,从小到大都没有机会学会如何与内心的原始生命力相处。这导致他们无法过上真正的生活,并且不自觉地活在由虚伪和自我压抑构建的囚笼中。
繁衍后代的性也需要运用这种原始生命力,而当这种生命力被刻意压制时,性欲望和繁衍天性也会受到影响。从这个角度来看,少子化正是源于对原始生命力的污名化,其引发了一连串集体阉割的结果。
二、
越来越多男女不再将「步入婚姻」视为人生唯一的坦途,她们投身于自己热爱的事务中。
这不是说他们放弃恋爱,或者将婚姻视为畏途,而是他们能够用一种更宽广的心态去看待婚恋。
恋爱也好,婚姻也罢,那都是人生众多滋味的其中一种,但是否是必定要品尝的滋味呢?倒不一定。
面对「生儿育女」的观念转变抑是如此,越早踏入婚姻,人生的未来选择就越容易陷入动弹不得的困境。
毕竟每个人拥有的时间都是二十四个小时,两个同样年纪,在同一个岗位的人,一位得在工作以外的时间照顾孩子,他就没有办法分出同样时间去和其他人交际,去学自己想要学的才艺,或是去某个他想去,但不想受到任何拘束的地方。
即使这个为人父母的某人,他有父母或其他人可以帮忙照顾一下孩子,他终究要拨出时间去实践他的责任。
除了时间,要拨出的还有精力,以及心力。 不说别的,要是有孩子,连离婚都会变得情况复杂起来。房子、车子、银行存款等资产可以划分,但孩子呢?
并且离婚的两个人,他们分割财产,财产没意见。但孩子归属于谁,以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孩子会有感觉,也会有他自己的想法,会因为父母的决定而伤心。
医学上来说,三十六岁就算高龄产妇。有些人部喜欢这个名称,认为有性别歧视的意味。但从医学角度,医学不管什么性别歧视,医学是科学。三十六岁在于研究显示,三十六岁的产妇进行羊膜穿刺造成流产的风险高于不做。
在三十六岁之前,即使有流产风险,妇产科医生还是建议产妇进行羊膜穿刺,以了解胎儿的健康情况。因为越年轻,羊膜穿刺造成流产的风险越小。
男性的生育能力,同样随年龄下降,三十五岁之后的男性,精子的健康程度不如以往。 然而,就像高龄产妇的定义,有越来越多人认为到了某个年纪,不生孩子的幸福,超过拥有孩子的幸福。
有孩子固然很好,但没有孩子也谈不上不好。 没有孩子,你的清明连假,一个人想去哪就去哪,不想出门就可以不出门。不会有人抱怨你,也不会有人对你安排的行程表示不满。
你赚多少钱都可以花在自己身上,别人清明连假,不管做什么都要算三个人到四个人的费用,你可以全花在自己身上,不用为了让大家吃饱而将个人的消费降级。
所以什么是少子化?少子化就是人和其他动物做了划分。
动物的本性是为了繁衍后代而发生性行为,为了延续基因而无意识的寻找伴侣并生育后代。
只有人,人通过反思,进而能够控制自己发生性行为的对象、频率和必要性。并且能够有效管理基因里的繁衍本能,可以不婚,可以不孕,可以放弃延续基因的动力。这就是人,不需要任何人惦记自己的出生与死亡。可以只是来过这个世界,并满足于仅仅只是来过。
三、
电影《寻梦环游记》中有句话:「当没人记得你,你就真的死了。」
并非每个人都认同这句话,因为对某些人来说,不被记得又何妨?被记得又怎么样?人都会死,而活着的时时刻刻,该怎么活,活得怎么样?依靠的真正标准不是他人的眼光,也不是社会的主流价值,而是自己的感觉。
你过得快乐吗?你过得痛苦吗?你满意你的生活吗?你痛恨你的人生吗?……无论你过得怎么样,你的感受都骗不了你自己。
世代的进步,就在于有越来越多人选择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进而走入某种生活,他就得为他的负面感受买单。买单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些人一劳永逸地做了改变,也有人缓慢地在痛苦中转身。
某些人,他们在清明节祭奠的不是死去的亲人,而是他们自己。
他们踏上自己不喜欢的返乡之路,准备起他们并不上心的祭祀流程。他们站在逝者的碑前,心底毫无悲伤,他们的心被处理不完的工作、潦草的生活方式、无奈的家庭关系搅乱的失去平衡,他们的生活看似井然有序,就像一个表面运作正常的电脑程序。
可如果仔细辨认,却发现那个程序由一团尾大不掉的古老代码堆叠而成,光安装这个程序就要耗费不小的内存。要想换成一个速度更好,占用内存不高的程序,最好的方式是重新编写,而不是在既有的错误上继续进行无用的修补。
清明,我想是一个适合反思的日子。平常谈论死亡是个禁忌,但清明不同,清明这天,我们可以谈论死亡,我们可以坦然地面对死去的人。既然如此,我想没有比这天更好的时机,让我们面对死亡,与死者进行一场充满遥想的心灵对话,从中为尚有呼吸的自己,争取在死亡那天来临之前,活成自己真正想要的样子。
清明是属于活人的,而不是死人的。
在我看来,人们对清明的态度早已预示少子化的出现。当人们逐渐通过别人的故事,了解活着的方式并非只有家长所说的那几种。
在「我为你那么辛苦,你得为我好好读书,好好这个,好好那个……」的感恩教育言论被孩子们发现不对劲之后,已经有越来越多人不愿意活在想像的幸福之中。
真正的幸福不来自想像,而是来自真实的、时时刻刻的生活点滴。
我想不用等到一百年后,清明节就会彻底成为一个充满欢笑的节日,人们乐于利用这个假期出游、娱乐、休憩,而非祭奠。因为活着的日子已经很辛苦了,人们需要把握任何放松的时间。
对于死者,我们可以用各种方式去怀念他们,不用集中在清明这天。然而,平常要想拥有一个假期,那可不容易。跟公司请假还可能被扣钱,那还不如把握国定假日,为自己的生活争取一点小确幸。
压迫自己,只会为自己的内心增添愤怒。包括微博在内的社交网站,时常可以看见人们通过发言来表达他们内心的愤怒。这些愤怒,有些带着厌恶,有些带着仇恨,有些带着悲伤,有些带着绝望。种种暴力蕴含一个人降生于世所受的伤害。
哀伤也会阻碍人们与他人建立联系,包括结婚与成家。毕竟当我们受了太多来自关系中的伤害,当我们在人前戴了太久的假面具,我们只会希望能找个隐密的角落让灵魂透透气,而不是寻求一段可能还得戴上面具的人际关系。
我们可能也不希望我们的后代,那些未出生的孩子必须像我们一样戴着面具过活,因此,不再生育未尝不是某些人认定的一种怜悯。
四、
清明是属于活人的,因为只有活人才会记得死者,只有活人才能进行扫墓等种种仪式。如果被遗忘就算是死亡,那么结束生命的钥匙便操纵在活人的手上。
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我都认为活人比死人更重要。某些老人特别在意清明节,但他们活着的时候,对烧香拜佛、祭拜祖先这类事情特别上心,却没把身边的活人照顾好。也不知道是因为死人不会说话,不会表示反对,还是他们觉得死人比活人重要。
假如我再活个二十年,我希望那时的人比现在的人更快乐。他们能够对自己更加满意,并且能自由地决定要怎么过自己的日子,包括在清明这天,他们可以自由地为自己做选择。
因为他们活着,活着的人才有选择,也应该有选择。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公众号:"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