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二月十八日,我结束寒假返校归成都。发现无意中带走了一根母亲束发的皮筋。上面安静地搀着一根头发,极长,盘绕在皮筋上,宠辱不惊,虬结,却柔顺。
我便一瞬间想到母亲的头发来。
母亲从来长发,这是我向深远记忆苦苦思寻的结果。母亲的头发不好,照她的话,太显单薄,束起来也只细细一条,毫无厚重感。但我却深不以为然。我眼见照片中母亲两条乌黑的发辫自脑后分至肩头放下,令人艳羡的,还有她的笑脸,恬淡柔静。那是个年轻极美丽的女子。
母亲来时二十五岁。听人讲,母亲娘家,家境殷实,不知怎样就“下嫁”给我的父亲。父亲二十六岁娶母亲过门,身为长子,上有父母,下有三个弟弟。母亲当目睹当时当日之形状,操持家计,异常艰辛。
次年有我。童年的记忆并不在母亲身上,我只能拾取零星碎片,找寻那些过往岁月里不曾留意的珍宝。我还记得那挂窗帘,上面印有的飞燕和熊猫,我看着的时候会对着它们憨笑。母亲早起,便坐在下面梳发。梳子是红色的,塑料,折断一根齿。母亲坐在窗前,用心地梳着,摆着小镜,我能看到,头发披散着隐入她的背影。后来,梳子连带下来几根头发,母亲便叹息一声。而于我,却是极无所谓的,那时,我只是惦念着外面的鸣蝉、飞蝶、蟋蟀和杜鹃——那些叹息太过轻声,时光还没能留给他心颤的本能。
我本以为头发只是用来梳的,又因着自己是短发,便厌恶起母亲的长发来,等我终于第一次感念起母亲,却是以头发开始。那时,我已上学,三四年级的样子,经常莫名其妙地流鼻血。吃饭时,上课时,睡觉时,流得满被子,满胸前。母亲那时候很着急,求了很多偏方,我却不自觉。舒舒服服的,只是觉得鼻子痒,母亲却已在那里惊叫起来:流了,又流了!
实在辛苦了两个鼻孔,不知塞过多少东西——老师手中的粉笔,邻家奶奶的棉花,井边新生带刺、揉碎了的不知名野草。到有一天,是个夜晚,我被母亲叫醒,迷迷糊糊地,眼见母亲手中捧着纸上的一堆焦黑东西。母亲让我躺下,往我鼻子里面塞,然后用力吹,憋红着脸。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多久我已经忘记,只是不管我怎样心痒痒地摆弄,以后我再也没流过血。
等到略懂事些,我终于关系起母亲的头发。那时,我已大抵知道:“肾生髓,藏精,其华在发”。母亲那晚捧着的,就是“血余炭”了。“血余炭”者,经“血余”炮制,性温,味苦,可入药,收涩,止血。这“血余”便是头发。真是一个雅好的名字,让我感动不已。母亲的头发,竟有如许神奇的所在。我于是时常想:我是母亲体外分化的恩赐,“我的血来源于她的血,我的泪也来源于她的泪”。
只是,我吝啬地从未为她流过一滴。二月十八日,我返校,离家。种种原因,家里遗母亲一人,四十五岁,照看妹妹,庭院,牲畜和收成。临走,母亲洗碗刷筷,并不送我。我低头说服自己,隐去泪光,抬头向她笑笑,背起包。
母亲六八年属猴,大驿土命,算命的先生说,命极薄。母亲辛劳半生,半生贫苦,命薄之说也不为过。我以前常笑她睁眼嫁给我家,母亲也只是笑。我翻出她的结婚照,黑白色调。母亲腼腆地笑,额前蓬松的一簇刘海,衬着近旁的一个挺正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