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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方(1)逃难途中 诸多艰难重险阻
后方(2)沅水舟上 几多欢声掩国难
后方(3)柳树湾里 九曲九弯寻湖大
后方(4)抵足中宵 一夜叹息话文夕
后方(5)梅花村旁 群贤毕至访马公
后方(6)天子墓前 立志兴学慰先君
后方(7)酒席筵中 片言观色叹党争
后方(8)清香留内 妓院送信救匪首
后方(9)警报声下 数柱浓烟感凄惶
后方(10)临江楼里 病汉热血为主义
后方(完)楚才蔚起 奋志安壤有俊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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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教书的先生。”张玉琳单手将信胡乱折了,收进衣袋。
鹿先生点头。
后生将背后的手放出来,伸向鹿先生,笑:“倒是失礼了!”
此处虽也叫清香留,却无半分旖旎,倒有三分危险。鹿先生完成使命,只想快点离开,对后生表现出的握手的意思并无回应,看了一眼漏着微光的木窗:“我要走了。”
后生收回手,有些失落,摇头:“先生是读书人,看不起人啊!”
鹿先生绝无看不起人的意思,只是害怕,被后生话语挤兑,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时间局促,不知是该抬腿便走,还是说几句话交待自己并无此意。
“你走吧!”后生洒脱,并不纠结鹿先生的轻忽:“先生回去后,请转告马先生,我张玉琳要是得脱身,必报大恩!”
说罢,又恨声说:“李先高要取我性命,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若是他犯到我手底,老子叫他求我杀了他才好!”屋内光线昏暗,但眼前这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后生眼中露出凶狠的光却格外的灼热,张玉琳咬着牙,面目狰狞,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猛兽,而不是藏身在妓院中被追杀者。
鹿先生听张玉琳恶狠狠的话语,平白打了个寒颤,说一声告辞,仓皇逃出。
走出昏暗的屋,望着冬日暖阳下平阔的江面波光粼粼,鹿先生压抑的心才略略宽怀。突然想起刚刚张玉琳所复转告马先生,莫不是这信本是马先生所写?正疑惑间后面有人喊“鹿先生”。刚刚放松的心一下又紧张起来,鹿先生回头看依稀认出是一个学生的父亲,姓郭,不记得是在省里的什么局里任职。
“原来鹿先生也好这口!”来人亲热地攀着他的肩膀好似突然变得与鹿先生十分相熟:“这里虽比不得长沙的清香留,却胜在小家碧玉,比长沙的姑娘还多个‘真’字。”
鹿先生心中急苦,让学生家长误会来此寻花问柳,若是传到学生中去,于他的令名大是不妥,却又不方便说来此原是送信,不为花柳。鹿先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应付地笑笑。
这郭局长却不管这些,又说来清香留原是雅事,不必从后门进出云云。正说得热闹,迎面走来一模样俊俏的少女,约摸十五六岁。见到郭,少女快走几步上前,一把扯住郭的衣领大声说:“你还敢来这里!快给钱来!”
郭被少女扯了衣领,扽了几下没挣掉,脸涨得通红:“你胡说什么,什么钱?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前天在船上的快活你都忘了!”少女一手指着河边,一手紧紧的扯住郭的衣领不放,口中越发大声:“你趁我眯眼,钱也不给就跑了。今儿叫我抓到,再莫想躲奸!”
郭见跑不脱,将满脸的怒改作笑:“是活观音啊!前天见你睡着,不忍吵你,于是先走。不是赖账,不是赖账。放手,放手!”
鹿先生心中厌恶,拱拱手,自顾走了。脑后传来“活观音”的声音,虽仍是辰溪土音,却不似先前凶巴巴的,生硬中带着些腻:“本来是五毛,你先前一跑,现在却要一块了。”
再过烂桥,走在街道上,已是正午。
鹿先生早上只胡乱喝了两口稀粥,现下有些饿,眼前正好有几家粉馆面铺。他在几家粉面馆前驻足犹豫片刻,最终选了妻子爱吃的钟胖子鸡丝面馆,吩咐钟胖子堂食一碗,带走一碗。辰溪的米粉汤面好吃,大骨熬出的汤,腻滑鲜香,连素来在吃上不讲究的他,也总将碗底的汤脚喝得干干净净。鹿先生吃完后用手巾抹了嘴,唇舌间犹有余味。正要付钱,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报。
“叫位子啦!叫位子啦!”街道上大乱,刚才还悠闲地沉浸在节后喜庆气氛的人们奔走呼号。当地人把拉警报称作“叫位子”,鹿先生在防空警报声中,捧着一碗鸡丝面,顾不得油汤烫手,一手托着碗底,一手盖在碗口,浑然忘了该丢掉碗逃命要紧,被人群裹挟着,随着人潮拥挤,踉踉跄跄地朝山脚的防空洞方向涌去。
警报声变得急促时,鹿先生已经躲进防空洞,心中紧张,犹自捧着鸡丝面碗,靠在洞壁上轻微颤抖。等回过神才发现盖在碗口的右手隐隐作痛,被泼出来的热汤烫的绯红。碗里早已没了汤,面也只余得少许。
日机的投弹带着尖啸的轰炸声,防空炮火的发射声,即便在洞里也清晰可闻,吓得洞中女人和孩子的哭泣呼号响成一片。鹿先生从起先的慌乱慢慢清醒,想起妻子在家里,不知是否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这个念头一起,便再无法遏制,在警报拉响的那一刻只顾自己逃命,而没有想到妻子的负罪感紧紧的扼住了他。
“秀娥!秀娥!”他对着洞里大喊,希望听到妻子的回应。没有回应。身边的一些人转头看着他,也都想起了自己家人。于是各种口音的呼喊在洞中响起,此起彼伏,再也听不清谁喊出了什么。
鹿先生朝洞口的方向爬,边爬边喊着妻子的名字,他要马上找到他的妻子,弥补他心中的负罪。在他准备扑出洞口的那一刻,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身后抱住了他。
“放开……”鹿先生挣扎着仍要往外冲,回首一看,抱着他的人虽一脸病容,手却有力。鹿先生徒劳地挣扎一番后,醒悟现在出去只是徒劳,于是呜呜地抱头哭了起来。
长长的解除空袭的警报在上空响起。先前抱着他的那人当先冲了出去,鹿先生走出洞外时,人仍恍惚,几近虚脱。
城里多处冒出浓浓的烟柱,冬日的风再懒也比其他季节的劲,吹得烟柱在空中盘旋,交织出萧索和凄凉。
一路上断垣残壁无数,在倒塌的砖墙下,不时有呻吟传来,戴着“空袭救济”臂章的人,抬着担架,四处搜寻伤者,鹿先生依稀看到那个在防空洞拉着自己的人也在其中忙碌。有人围着一堵塌了的墙大声哭喊,试图搬开压在亲人身上的砖石。而不远处从仍在燃烧的木柱下零落的断肢,让鹿先生不忍看,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急于回家一看究竟的人们仓皇地从身边跑过,一如警报响起时的仓皇。这仓皇的情绪带动了他,鹿先生终于记起手中的碗,往路边草丛一扔,抬腿朝家中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