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酒馆
大王不知道这些
卑微的事故
不知道这
千年的忠诚
死守
这悲伤的抒情
这盲目的赞美
这永恒的期待
它在雪地上
吃掉语言
独自在
黑暗里走着
又一次伟大的
君临
我跟着故祖母
彻夜未眠
等着天亮
诸神在窗外明灭
—— 于 坚
于坚，20岁开始写作，持续四十年。“第三代诗歌”代表性人物。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持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
▎除 夕
虎皮花纹之夜 焰火照亮虚空
会议结束 鞭炮齐鸣 当世界
沉沦于物之深渊 这个民族依然
迷信万物有灵 成千上万人团结
在故乡 迎接一头不吃人的老虎
幽灵鼓掌 浪子回家 平原响起
罡风在北方吹 南方山岗晴朗
河流转向朝着河流 孩子们跑在
纸屑和灰尘里 捂着耳朵 汽车再次
熄火于大街一侧 大王不知道这些
卑微的事故 不知道这千年的忠诚
死守 这悲伤的抒情 这盲目的赞美
这永恒的期待 它在雪地上吃掉语言
独自在黑暗里走着 又一次伟大的
君临 我跟着故祖母彻夜未眠
等着天亮 诸神在窗外明灭
壬寅年初一作
▎杜甫记
从前 中国有个出生在河南的人叫杜甫
男子 生于早春
二月 黄河解冻时 身材瘦削
看上去像一块刚刚上岸的
灵璧石 自经丧乱少睡眠
熬夜研墨多思所至 年轻时
身体很棒 杜家子 甚美
庭前八月梨枣熟 一日上树能
千趟 十五心尚孩 乡村的不朽传统
父亲教他工作与时日
母亲教他仁爱 唐朝的麦田守望者
崇拜土地 文字 故乡
丘陵 长安 秋天 夏日 猿啸
沙白 鸟飞回 星垂平野
阔 月涌大江流 哦 大地
他的庙宇 他的诸神 令他
感恩戴德 凭轩涕泗流
漫卷诗书喜欲狂 时代兵荒马乱
凄凉大同殿 寂寞白兽闼
残害为异物 寒月照白骨 猛虎
立我前 “天何言哉！”
像摩西一样 “我本是拙口笨舌的”
杜子将北征 他伤心 结绳记事
动手 不虚美 不隐恶
废墟上的诗人 日日想着致君尧舜上
再使风俗淳 身着紫袍
的司功参军 做过许多事 祭祀
礼乐 选举 医筮 教学生
写字 巢边野雀群欺燕
无名者步行在落叶中 石戴古车辙
离开西秦走向旷野 在陇上折
下第一只梅花 有时死亡之矢自
他信任的方向袭来 差点儿穿透
了脊背 为人性僻耽佳句
汉语呵 这唯一的语言 这生命
他厌恶巧言令色 老实人不会
扯谎 修辞立诚令他成为千古美人
“混沌空虚 深渊上还是
一团黑暗” “他说完了
就有了光” 纵横四海 俯仰八荒
深沉的刻碑者 况我堕胡尘
及归尽华发 还是不知道地狱为
何物 月是故乡明 天地一沙鸥
他的宇宙和力道来自祖国
大块假我以文章 当那些神甫在
教堂里说教 道法自然 郁郁乎
文哉 跟着孔子登上泰山望岳
伟大的灵魂小了天下 决眥入
归鸟 不可说的乌鸦自他的眼眶飞出
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不耻下问 看见世纪之隐秘细节
“行人弓箭各在腰” “衰飒
正摧颜” 在繁华和凯旋中
发现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
很难说出这片森林是怎样的野蛮粗野和严酷
一想起恐惧就重现”
（《神曲》） 当他的文章出世
风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 真堪
托死生 那时皇帝只认识几个状元
巩义县出生的天真文人
天子呼来不上船 终身默默无闻
偶尔见于选本 人不知而不愠
结交皆老苍 王维 高适 岑参
元结 都是写诗的 中年遇到了
李白 怜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
携手日同行 白云与白云一见
倾心也擦肩而过 亘古的孤独
天才永远无法结盟 春天在崔九堂
前听李龟年歌唱 黄四娘家花满蹊
歌者低头吟道 千朵万朵压枝
低 在那些安静的夏天 漠漠水田飞白鹭
他领受黄鹂的教诲 当
秋风飒然 他想起舍弟 露从今夜白
在冬天他诅咒过战争 多新鬼
急雪舞回风 751年（39岁）
相当愤怒 目睹人民成为灰尘 拆
迁 千村万落生荆杞 “去终古之所居兮”
被驱 不异犬与鸡
“很少能找到一个完好村镇
绝大多数甚至是四分之三的房屋 不是
成了废墟就是早已无人居住
近半数田地无人耕种 威尼斯的衰落”
（摘自《奶酪与蛆虫一一一
个十六世纪磨坊主的宇宙》） “我必亲自
和你同去 使你得安息” 长者虽有问
役夫敢申恨 寻章摘句老
雕虫 晓月当帘挂玉弓 经年至茅屋
妻子衣百结 书生在时间这台
无情推土机的追赶中疾书不已
喜要报告 罪也必须记录 总是对
正义沮丧 总是担心后代背叛文章
重新拥戴纣 面如死灰的左拾遗
直言进谏 束带发狂欲大叫
此意竟萧条 被贬到华州 独立苍茫
自咏诗 他不是吟风弄月的才子
在漫长的流离失所中 没有迹象表明
这位尤利西斯曾对存在失望 死者长已矣
存者且偷生 窗含西岭
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诗是吾家事 为此一再辞职投靠大地
野径云俱黑 江船火独明
中年多病 759年十二月一日 举家自
同谷出发 “庄严地向前走去
登上圆形的炮座 朝四下里望望
肃穆地对这座塔和周围的田野以及
逐渐苏醒着的群山祝福了三遍”
（乔伊斯《尤利西斯》）
年底到达成都 秋天漠漠向昏黑 761年
八月 布衾多年冷似铁 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 这
就是此在 “一天应付一天的就够了”（乔伊斯）
有啥吃啥 晓看
红湿处 花重锦官城 他的诗篇读
过不止一遍 少年时背诵 青年
带在身上 晚年置于枕边 韦编三绝
不尽长江滚滚来 因此知道
长江不是长江 就是老杜
落月满屋梁 犹疑照颜色 他一生的
每个月亮都来自那个黄土窑洞 后世
星星般的学生都在崇拜他
开过光的韵 不亦乐乎 千秋万岁名
寂寞身后事？ 他不确定
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他只是爱写 在此地写 在彼地写
亲朋无一字 老病有孤舟 今欲东入海
即将西去秦 我行已水滨
我仆犹木末 篇终接混茫 呵
文王 他老家离黄河之水不远
２０１９年路过时 有些地方架起了
钢铁大桥 下面流着余波
漂着垃圾 杂物 偶尔还有尸体
逝者如斯 笔落惊风雨 诗成
泣鬼神 还是那种黄 “当我
冲下低地的时候 眼前出现了一个
人 他在长时间的沉默中显得嘶哑”
（但丁） 我们亲吻着他的
足迹 他终生都不知道自己就是杜甫
草于2019，
2021年１０月１１日完成
▎刚 刚
那只乌鸦飞去哪了 刚刚知道它是水雀形目鸦科
又叫老鸹 那只站住斑马线张望天空的黑猫去哪了
刚刚知道它来自暹罗 是李妈妈的闺女 那辆满载特务
的黑汽车去哪了 你刚刚戴上墨镜 那个撞毁收费站
的男子去哪了 刚刚知道他叫王明 那个夕阳下的
碎影去哪了 刚刚知道它是一朵荷花 那条在叶子下
撅嘴的鱼去哪了 刚刚知道它是鲤鱼 那匹黑马去哪了
刚刚知道它就是马村的马 那座漫长的电梯 怀抱着
美妇 下行后停止在空虚中 她去哪了 刚刚发现她
正是那位一生期待的佳人 决定命运的投票刚刚开始
你离场去了洗手间 每个现象都是刚刚 每个刚刚
都是一瞬 逝者如斯 上帝的时间总是一闪即逝
每次都在发愣 每次都迟到了 每次都忘记看表
每次都没带笔 一生都在回忆中 那些动人的一幕
又一幕都去哪了 那些刚刚爱上的黎明 那些适才
明白的真理 失之交臂的恶作剧永远猝不及防
当你在风暴中为一只沙眼所困 荷马的眼睛刚刚睁开
苏轼的脚刚刚迈进江船 你上岸 夕阳带来的手帕般
的阵雨 没赶上 路面的伤痕滑倒了那个没带雨伞
的人 刚刚大街还闪着池塘之光 现在已回到铁灰色
水泥路面阒寂 空空荡荡如 死神之脸戴着面具
看不出谁会摔跤 谁会哭泣 谁是灰
二〇二一年七月十日星期六
▎赝品颂
他们在秘密作坊里系着围裙
戴帆布手套 站在各种桶和材料
之间 赝品制造者普遍年轻 依据
古代图片 三天造出一个瓶子 两天
完成一个香炉 然后严刑拷打 软磨
硬泡 磨去真理的棱角要有耐心 先
用牛皮将表面的光亮擦去 这道工序
少则几周 多则几个月用利器将釉面的
大气泡戳破 放入茶叶 加碱的水中煮
5－6小时 最后 在表面擦上皮鞋油埋入
土中 让这只青年鼹鼠吃进泥土后取出
底部扔点甜食碎渣 以吸引蜘蛛结网
再撒上蟑螂屎和灰尘 与祖母烹调时
撒盐的量差不多 工艺复杂且费时 写
一部《判断力批判》也不过如此 终于
那玩意儿 “久在樊笼里 复得返自然”
假做真时 真亦假 专家鉴定过的青瓷
象耳尊 苏富比拍卖行卖两千万 它的光
高着这位尊者 两度 只要三百 伟大的
廉价 文明因此继续 这些康德式的
小人物从不看哲学书 他们热爱美 它
养活他们 小工们每天踩着宋瓷去工作
中午吃方便面 夜晚在唐的月亮下睡觉
2021年7月17日星期六
除非我们能专心去发现美
否则我们甚至无法意识到美的存在
摄影师 Sittichai Maikupandin
秋天的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