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e You Tomorrow

  “你好,再见,明天见。”——《See You Tomorrow》文/要风

  [短篇|随笔|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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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碗米粉下肚,我是笑了,大概被他那句关于小鲜肉的玩笑带跑偏了。我说:“大叔,我一定把你写成故事。”他笑,没问我什么故事,倒先问我什么名字。我想了想说:“再见九八。”他头一别,满口吐槽:“什么鬼,真俗气。”我说:“这么自信,那你想个不俗气的。”他想都没想就说:“老板,来块儿九八年的鲜肉。”

  得,我还真没敢吐槽。竖着大拇指就朝他赞:“老板,有时光机么,你得倒退二十年。嘿嘿,粉儿赞,你也赞!你给自己捯饬捯饬,电视上一挂,完全是不老男神二号。”

        “没兴趣,叔我要做自己。”

        “哥!”

  “叔!”

  “哥!”

  “哎~你赢了。”

  “哈哈,see you tomorrow!”

  “see you tomorrow.”

  回来的路上我就想,这故事是起名“再见九八”呢?还是“粉哥”呢?也或者……得,我走着,周边除了路来路过人的说话声,就是每隔三五米排列着的餐厅。站在门口的服务生比得是声音大。这家喊:“姑奶奶餐厅欢迎您回家~”,紧接着那家喊:“年糕,火锅,石锅拌饭,辣不辣都有,欢迎进店,欢迎品尝~”。我穿梭,突然又一声音带着穿透整个楼层的力量:“贵~宾~两~位~!”寻声过去,银白色发黄皮肤的中年男人。长得有点像港片儿里的黑道大哥,帅。

  于是又感觉人流匆匆,也感觉饭不管饱。我想,这一顿顿,大概是去那儿吃情怀去了。从前就觉得,粉哥的地儿难得安静,如今是真安静了,以前心静,现在心和环境一起静。不扰我考虑什么未来,我既不能定义他的身份,又没办法象征,什么粉哥,什么再见九八,大抵都不是。望了望人流稀少的那地儿,想了想他说的话,猛然发觉,可能从来只是我和我和他和他,从来只是在这样循规蹈矩里期待再见。

  说起来,我认识粉哥是在六楼的美食广场,那是专门为楼里员工设立的就餐区。我在的电影院也是在六楼,后来去了个新同事,她管美食城叫大排档,走得挺近,我也就改口了。在我这样一个没什么见识近乎野生的北方人来看,“大排档”这叫法儿是往南靠,沿海的。凉炘的《蝉的歌》里写夏蝉那姑娘,爱看武侠,爱去大排档,啤酒海鲜,吃得热火朝天,爽。于是印象里,没有缘由觉得,这叫法是打南来的。大排档就大排档吧,也是没有什么缘由觉得,这叫法比美食城洋气。

  第一次见粉哥,他围个围裙,带个帽子,在那儿做粉。他皮肤比一般人要黑点儿。挺帅,头发黑得发亮,整个人真精神。就是这一副相貌,让我误以为他不到三十,于是从一开始,张口就叫哥。我这人只要看着顺眼,说几句投缘,就能开话匣子,也愿意说。每次往过一走,就听他浑厚的声音问你:“吃什么?”粉哥这称呼来得随意,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单单觉得他是个卖米粉的,就给他起名粉哥。

  不多几次下来,觉得粉哥人很不错。感觉他年轻,又和其他那些没什么话,一说起来就是家长里短七大姑八大姨的大爷大妈不一样。整日待在不见太阳的商业楼里,感觉上班之外,最放松的事儿就是去粉哥那儿吃粉。喜欢粉哥,自然也觉得粉哥的粉好滋味。一拐就到,一碗粉最便宜的十块。

  吃饭给半个小时,其实倒也不是什么死规矩,一个小时之内回来就行。走过去,热情地打招呼,完了粉哥热情回应,粉端上来,他就站里头开始跟我聊天儿。比如,最近上了什么新电影;主演谁谁谁;演得怎么样;周六日人多不多……我倒也愿意说。假如一星期楼里吃六次饭,那我一定有四到五次是去粉哥那儿的。那时候还没觉出来为什么愿意去粉哥那儿,反正就是脚不听使唤,像是着了魔。

  我一直以为粉哥不到三十,或者刚刚三十。交谈中我得知,他有女儿,两岁。我问他喜欢男孩儿女孩儿,他说都一样,养女儿就要让她当公主。我问粉哥养孩子累不累,他说累啊,糟心。有次我邀请他去我们影院看电影,他说从前总爱看,可现在呢,根本一点儿时间都没有。

  还是偶然发现粉哥的一个大秘密,这秘密就是,他是个资深美剧迷。从《权利的游戏》到《行尸走肉》,从《吸血鬼日记》到《神盾局特工》从……还有什么?我不知道了,反正我寻思,我知道的,他都看过。那天是从《加勒比海盗5》上映说起来的。关于美剧,我原以为找到粉哥就是找到知音,结果半路发现,我找到他,是好不容易找到了有话题可谈的知音;可粉哥找到我,就是找到了一个外行白/痴。有关美剧我是说不上话了,着实觉得这事儿不能怪我,怪他知道的太多了。

  可也就是这儿开始,粉哥这人更吸引我了。我呢,一如既往,上班、吃粉、聊天,暗搓搓在粉哥身上找某种自己丢失的东西。久而久之,似乎已经养成一种生活习惯。我习惯在六楼嘈杂的环境里去粉哥那儿坐上一坐。即使周围很吵,可心里安静,有再多的抱怨和不开心,似乎都能化在那一碗粉中,吃进身体里,又排出身体外。

  我感觉到,粉哥对我也一样是不一样的,他总有很多话题来跟我讨论,关于导演,剧情,演员。也总会在我还隔着他老远的时候就对我招手,对我笑。交谈中,我对什么表现出兴趣,他总能打开我认知以外的大门。我原以为,这位女儿已经两岁的奶爸级人物,不会再懂年轻的眼和心,我以为代沟还是存在的,不过是粉哥和我比一般人要浅,像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岁月痕迹一样。不过这些以为,我都以为错了。

  这个习惯成为了我枯燥生活中的一部分。我知道,粉哥同样在我身上找寻他丢失的东西,只是他不知道我丢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丢了什么。坐在那里的时候,我们之间有什么连在一起,我站起来走的时候,我们又是单独分离的个体。

        “see you tomorrow”第一次被讲出来,是从粉哥嘴里,他说给我的,意思是明天见。我忘记那是哪一天了,换句话说,我忘记我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期待再见,以“see you tomorrow”这样的方式。

  我惯看形形色色的人,通过那一层皮囊去猜测他们背后的故事。我的直觉告诉我,百分之九十的人是没有安全感的,这百分之九十的人脸上少有笑,身后拿把刀。剩下百分之十的人,大抵就是粉哥一样的人。当然,我不知道是百分之一,还是百分之十,我还是愿意相信,这个世界多一些美好。虽然极大部分是不那么美好。

  今年五月下旬,粉哥突然说,整个六楼要大装修。美食城的所有摊铺,都要转到五楼。粉哥说的时候,我问,那还上来吗?他说这层要改装,他们只能在下面。我说没关系,我还会经常去吃粉。see you tomorrow.

  没关系,我还会经常去。明天见——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一样以为,这是个可以被遵守的约定,于是轻而易举就把它许下。事实是,自打六楼装修,美食城连带着粉哥的米粉摊一同迁去五楼以后,我去的次数掰着一个手五个指头,也能数过来。也就是说,在六楼最后一次说“see you tomorrow”的时候,我失约了。

  某天终于吃腻了外卖,直到闻到一股外卖的味道开始反胃的时候,才终于想起那个迁去五楼,生意火爆的美食城。为什么说终于想起,因为我确实忘了。不知道每天在忙些什么,或许是盘点货品;或许是处理客诉;或许是焦头烂额把自己当成高级废/物,和听不懂人话的低级废/物一决高下……总之我在忙,这是我的工作。忙到忘,忘了美食城,忘了粉哥,忘了我在他身上寻找丢掉的东西的过程。最重要的,我还忘了一个关于“see you tomorrow”的约定。

  所有的举动都是顺其自然的,没有刻意,比如刻意想起。关于情怀和现实,我有个不恰当的比喻。情怀是颗鸡蛋,现实是块石头,我就是一个想撮合他们的媒婆。我想让鸡蛋和石头擦出爱情火花,于是我拉着我的情怀,教他投入现实的怀抱。情怀是个听话的姑娘,她跑过去了,结果也就顺其自然,她粉身碎骨,糊了现实满脸满身的血……自那,我也就失去情怀了。我更不知她什么时候复活,她可没有跟我说什么“明天见”。

  对外卖味道反胃的那天我终于舍得走下五楼。用了足足半个小时才找到搬迁的美食城的时候,只是失落。因为楼上的装修,搬迁的美食城没有得到好的地理位置,造成人流量大幅下跌。刚在新地开业的美食城全场五折大酬宾,那期间有些人。活动过后,顾客和美食城,就好比亲子鉴定结果下发,显示并非亲生一样……此后就是调价。因为没有人,从前十块钱的员工餐现在通通十五块,还有些更狠,吃一顿饭,要比大点的馆子里都贵。如此形成恶性循环,越没人,越调价,越调价,越没人。

  再见粉哥让我内心的失落收了不少。那天见我,他依旧隔着老远认出我,面对着空荡荡的桌子,像曾经一样,大声招呼:“吃什么?”这一句,惹得不少摊主朝他投去怪异眼神。

  “排骨粉。”我一样隔着老远大声回。我收回了一些怪异目光,朝粉哥得意笑笑。

  他会意,接着道:“不要葱,不要辣,多放醋!”

  刚坐下,他就抱怨:“你不是说,搬到五楼一样来吃么,我怎么都不见你了。”

  “新片儿上,总部查,最近一直忙,没顾上。这新地方怎么样?”

  “唉……不行呀,一天也没几个人,比六楼那会儿差远啦。”

  粉哥没再找题外话,我也没觉得有哪儿不对,吃了粉,匆匆走了,走之前又是一句:“哥,明天还来。”

  他笑,点头,爽朗回:“好嘞,see you tomorrow!”

  ……

  人们都开始说,这大排档是坚持不到年底了。人一天比一天少,下面的摊主挣不上钱。我想,这是大家都没有料到的,包括摊主,他们不过是给商业集团交了店铺押金,然后就任由宰割了。也就是听到这话的那时候,我居然从心里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危机感。不知道是哪里的危机,也不知道源自于什么地方,总归心里没底。那天我特意去粉哥那里吃粉,碰得他摊前一个穿制服的女人,在那里大声咧咧,一副厉害得不得了的样子。粉哥坐着,爱搭不理。

  人还没走远,就听粉哥讽刺道:“人家维多利多/牛/逼啊,为我们这些人考虑考虑呀,光想着自己呢。”

  我说:“不挣钱,那哥你撤摊自己开呗。”

  粉哥说:“押金五万,合同有写,现在撤摊,押金都不给退还。”

  我没说话。紧接着粉哥又道一句:“主要是我舍不得你们,这些常客,有个影儿能看见,还觉得有点儿熟人,有个照应。”

  我说:“放心,哥你开店我也常去,就喜欢和你聊天儿,我得过了年再走,想拿点年终奖。”

  “我们也一样,怎么着也得坚持到年底。”粉哥说。那天我足足在外坐了一个小时,感觉那个能跟我闲聊的粉哥又回来了。也是那天开始,每一次我都实行前一天的承诺,只要粉哥说了see you tomorrow,我也一样回了,我就保证出现在“tomorrow”。如果粉哥说了,我没回,那就说明,明天不一定看得见我。

  我也搞不清为什么我和粉哥之间会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梗,更是搞不清这似乎成为了某种两个人的约定。于我而言,每个明天要做的事情似乎都一样。盘货,点单,和顾客解释,与傻/哔论长短,结账……粉哥每个明天要做的事情似乎也都一样。做粉,做粉,做粉……当然,别的我不知道,就好像在粉哥看来,我的工作就是点单,点单,点单。

  明天见意味着什么,我没有去深究过,因为换个层面去说,这似乎是情怀的问题了。情怀呢?她早在昨天就粉身碎骨了。

        每个明天我都在重复一样的工作,我就在对明天不抱有任何期待的状态里静待明天的到来。我以为的明天是复制今天,可是昨天我根本没想到,今天开篇的那句see you tomorrow,正是这个故事的结尾,也就是明天。

  最后一次和粉哥说see you tomorrow,是两周以前。那天我一样,是兑现前一天的约定。粉端上来,我听见面前坐着的两个小姑娘在讨论“小鲜肉”,说着,一姑娘突然指向粉哥,“这个大哥就是小鲜肉!”粉哥往墙上一靠,噗嗤一声笑:“小鲜肉?哥已经不是小鲜肉了,哥是大叔了,要四十岁的人了。”

  我筷子一个抖,确认一遍:“哥,你多大?”粉哥看着我,伸出一只手开始比:“一九九八年,哥整十八,刚来这儿。今年二零一七,自己算。”

  我脑子转,一脸惊讶:“第一次见你,我以为你不到三十,或者刚刚三十,没想到你都要四十了……哥,你这,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啊。”

  对面卖长沙臭豆腐的姐打趣道:“他现在也是肉,这么帅,不过是块儿老腊肉了。”

  粉哥呵呵一声:“哥曾经也鲜过,只不过是一九九八年的时候。”

        “心态年轻,什么时候都老不了。”我说。

  他点头,说自己现在还在骑自行车,运动。说男人只要没有小肚腩,四十真的还是一支花儿。我是笑了,猛然间觉得,我在他身上要找的东西有着落了,于是也就有了一开头的那段儿。那天我恍然,这么久以来,我在他身上找的,可能就是那份乐观和年轻的心态,他的出现洗去了我脑里一直存有的偏见。反而是我,机械般重复的昨天的生活,等着毫无期待值的明天,九零和七零画等的生活状态。他无疑,是新鲜的,是我黑白色索然无味生活里的一抹彩。

  那么,他在我身上找什么呢?我想,是找一份难得的两代人之间的信任吧。我说我一定要把他写成故事,他说故事的名字要叫《老板,来块儿九八年的鲜肉》……米粉吃完了,我要走,这回,是我先开口和他说:“see you tomorrow”,他回应了,也就表示,约定达成。

  第二天,我在下早班时与同事发生争执,当下做出离职的决定。归还工衣时,脑海里突然蹦出了昨天和粉哥说的“see you tomorrow”,失落当头,发觉这个关于明天的约,我是再难赴了。

        也是那时我才明白,粉哥一直以来的see you tomorrow,其实不是让我等待复制今天的明天,而是让我对未知的明天有所期待。我似乎也懂了,为什么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为什么东奔西走的近四十年他可以乐活洒脱,大抵是因为,他对明天有所期待,所以明天一定会善待他。

  离职以后,我发觉我的每个明天都不再是复制今天,而是真正的未知。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每每想起最后一个说给粉哥却未能赴约的“see you tomorrow”,我就对明天充满期待。我说,一定要把粉哥写成故事,算是赴自己的约。

  今天,我来赴约。这故事的名字,不是“再见九八”;不是“粉哥”;也不是“老板,来块儿九八年的鲜肉”……我看,不如就叫“see you tomorrow”吧。

  那么,明天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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