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00年,碎叶城。
她在城中的碎石路上疾奔,沙漠的雨天,原本是一件的令人愉快的事。而现在的她,却无心享受这令人心醉的湿意。被溅起的泥沙沾满的裙摆紧裹在她两条如白玉般的脚踝上,蓝色的眸子从被雨水浸湿的发丝间隐隐透出,焦急中却有一丝难以解释的欣喜。
她重重地撞开城东一幢老宅的木门。
“李家大叔!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月娃?快进来。出什么事了?这急慌慌的。”
“李大叔,不好了。阿客把尔萨扎死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他俩平日里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因为尔萨他……哎呀,李大叔,你赶快去看看吧。”
“嗯。在哪儿?我去牵马。”
“不用了,不远,就在甜水井。”
话落,老李踏步出门,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老李一边跑,一边寻思,按碎叶城律,除比武、决斗与战争外,杀族人者,当以箭贯胸;杀兄弟朋友者,当绑于城中天罚柱上,曝晒至死,且不得收尸,直至尸身被蛆虫吃尽,或彻底风干,方得取下投入城外尸坑中。
三年前城内有个汉子,吃醉了酒,失手误杀了自己的堂弟,被挂在天罚柱上,那时正值雨季日头不毒,和现在一样,那汉子足足挂了十二天才咽气,尸身很快就长了蛆虫,那股恶臭半个城都能闻到,偏偏又晒不干,足足过了五十多天,雨季结束,曝晒了十来天,才勉强算是半干,怕是城官也受不了这恶臭了,等不及干透,急急取了尸身抛掉。抛尸那天,大半城民都来观看,尸身早已朽烂,一碰便掉下一块块不成形的碎肉来,出城的路上,恶臭像是挤进了沙土里,几天几夜也散不了。老李想到自己的独子将会被挂上天罚柱的惨状,在雨中猛地打了个寒战。
甜水井距老李家不远,说话便到了。只见李客怔坐在地上,满身的泥沙和血污,面前躺着个少年,同样是一身污秽,腹上插着一柄匕首。雨后初晴,刀柄上一颗靛青宝石在太阳下幽幽地反着蓝光,像一道蓝色剑气扎向老李的心窝。老李一家祖籍大唐陇南,虽三代生于西域,却一直遵汉礼,今年阿客行了冠礼,这匕首是便是老李送他的礼物。
“客儿!”老李稳了稳心神,又向儿子怒喝一声,“你……”却又憋不出话来,急火下,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阿客脸上。
阿客吃了一记巴掌,抬起头来,眼中并无一丝惊慌,语气更是平静:“爹。孩儿错了。孩儿与尔萨吃酒,他吃得多了些,非说要娶月娃做老婆。正巧月娃路过,他竟然拉住月娃的手。孩儿气不过,便与他扭打起来。酒劲儿一上,动了刀子,失手便扎死了他。”
“尔萨喜欢月娃,干你何事?”
“月娃是我的!爹爹从小教我读书,而这尔萨,虽是孩儿好友,却不识得一字,空有一身蛮力,这打架还输给了我,他配不上月娃。我才是要娶月娃的人。”
阿客天资聪慧,自幼读书习武,是这碎叶城中少年人里罕有的文武全才,近几年上门问亲的也有几户人家,都被阿客拒绝。西域不比大唐,老李也是爽朗之人,只道是阿客尚无心男女之事,对此事也不加干涉。不成想,这小子却是动了这般心思。偏偏这客儿又是个多情的种子,为心仪女子打杀了人,若是要逃,出了城便是茫茫大漠,官兵自是追不上的。可客儿从没出过城,不知这大漠的凶险,倘是就这想进入,必是九死一生。这可如何是好?
“客儿,你先起来。趁着左右无人,先把尸体藏起来。再从长计议。”
“爹?!”阿客抬头,满眼尽是狐疑。
“快!来给我搭把手。”老李来不及解释,先抬起尸身一头。阿客本是极聪慧的小子,刚刚被杀人的事实吓得失了主意,此刻父亲一提醒,已然明白。忙忙起身帮父亲抬起尸身另一头。
这甜水井虽得此名,井水却是又苦又涩,偏偏此井常年不枯,是旱季里全城的重要水源。若不是此时正值雨季,城中各家储水充足,来此取水的人必是络绎不绝。而这个季节,却几乎无人来此,因此至今无人发现。
“李大叔,你们……”是月娃。老李出门后,月娃放心不下,又折了回来。此时刚到,看到李家父子的举动,一时惊呆了。
老李一惊,心说坏了,把这妮子给忘了,万不可叫她坏了事。心念一动,眼里透出一丝凶光。
阿客见父亲的眼神,知他要做甚,可月娃是自己心爱的姑娘,自己纵然是死上百回,也不能教她受难。正着急,忽见尔萨的手指似乎勾了一勾。先是一惊,遂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失声喊了起来,“爹爹,你看!这尔萨,许是还有救!”
老李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检查过尸身。伸手探了探鼻息,哪里有一丝儿气息。摇摇头,又探指到颈间,竟然真的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脉力。
“若是有医者,或许有救。可这碎叶城,只有一位神婆,平日治个伤风,十有五六也治不好,如此境况,和死了也无异。”
“李……李大叔,有……有医者,大唐的医者。”
“哦?!在哪儿?”
“前日有从西返程的大唐商队,随队有两位医者。商队现下就住在我家,我那四个哥哥正向他们打听一路的趣闻。我知阿客最喜听这些天南地北的见闻,特地去唤他,心里着急,想走个近道,这才路过这甜水井,结果见到了这事儿。”
“当真是天不绝人呐。快快!月娃,你回去通知医者,我和客儿抬着尔萨也往你家赶,两拔人在途中可遇,省些时辰。”
“嗯!”月娃不及擦去脸上的雨汗,扭头向家中奔去。
老李四下望望,想找些物什做个担架,这西域物产贫瘠,木材原是稀有之物,哪有什么木条可用?正着急着,忽望见井口上的绞架,心头一喜。老李凝神,贯气于丹田,忽地爆喝一声,抬腿扫向绞架,绞架应声而断。老李拆下两根支架,又脱下身上的长袍,捆在两根支架上,做成一个简易担架。阿客赶紧帮手,将尔萨小心放上。父子抬着担架,也向月娃家行去。一路,老李不时伸手探探脉搏,生恐这一路上有什么闪失。亏得这尔萨平日练武,虽不得法,身体倒还壮实,这丝脉力竟也弱而不断。
父子二人奔了一阵,忽见街角转出一队人来,正是月娃的四个哥哥领着一位瘦削中年人,应是月娃口中的商队医者。父子放下担架,医者也刚好赶到,定了定心神,伸手握住尔萨手腕,不由得皱眉。
“大夫,这孩子还有救吗?”老李急切地问。
“脉力极弱,已是强弩之末。在下只能勉强一试。”
“有劳。”老李抱了抱拳,虽是心急如焚,却没在这汉人医者面前失了礼数。
只见那医者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轻轻撬开尔萨的嘴,放入药丸,用手指探入其口腔,将药丸压至喉咙,微微一透力,药丸竟自滑入。
“在下刚为他服了续命丹药,可保一时不死。现在需将伤者抬入府上,待我处为他处理伤口。至于能否痊愈,全看他的造化了。”说罢命月娃四位哥哥抬着担架回了城官府。
“大夫大恩,在下以举家之力尚不足报答。无论能否救活这少年,请受我父子一拜。”说罢,拉着阿客二人一起拜了下去。
医者连忙扶起二人:“二位请起,在下自当尽力。”再来不及多说什么,跟着抬架的四兄弟奔了去。
“爹爹,我们也跟去吧。”
“自然要去。”老李沉吟片刻,“阿客,你先回家,唤你娘给你准备些衣物盘缠,去城外十里处的饮马泉暂避。若到明日正午,我尚未寻你,你……你就自求多福罢。”
“爹爹……”
老李说不出话,只向身后挥了挥手,再不看阿客一眼,阿客咬着下唇,向父亲的背影拜了三拜,起身向家中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