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世界与你(下)

五、 离岸的人

N美的夏天与S海的冬夜隔着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和数千公里的纬度。陆简拖着行李箱从廊桥走出来,呼吸里还残留着Z利海风的味道,但刺进鼻腔的已是潮湿阴冷的空气。机场大厅的暖气有种闷热的黏感,他一手握着护照,一手翻开手机信号——未读信息布满了屏幕。

第一条是新闻推送:“寒潮来袭,华东多地降温至零下。”第二条是工作群:“下周开会讨论新项目。”第三条才是江意的微信——只有五个字:回来了么?”

指尖微微一滞,他原本想直接回一句“刚落地”,但光标闪烁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这句话太轻,像一个还没暖起来的握手。他删掉,又输入:“刚回,挺冷的。”短短七个字,却像隔着一层雾在说话。

那之后的三十分钟,她没有回复。他靠在座椅上,听到广播里不时响起航班到达和行李提取的提示音。人群在周围流动,拖着行李箱、推着手推车,声音交错,仿佛每个人都正奔向某个迫切的归处。而他忽然觉得自己没有确切的目的地,只是从一个陌生的港口被送回另一个熟悉的港口——熟悉,却不再是“归属”。

那天,黄浦江边的风很硬,像一只只带着水汽的手,拍打在脸上。咖啡馆的玻璃窗很厚,隔绝了大部分寒意,内里放着爵士乐,桌面反射着灯光。陆简推门时,看见江意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身前放着一杯温水,水面还冒着细小的雾气。

她的发色比他印象中深了些,发尾轻轻卷起,肩上的浅驼色大衣让她整个人显得安静又克制。见到他时,她微微一笑:“你黑了。”

南边的太阳毒。”他笑着回答,坐下,脱下围巾,手背仍带着寒气。

他们先聊起天气——S海的冷比N美的烈日更容易让人疲倦。又聊工作,他提到N美的拍摄计划,她说成都那边的新项目很赶。整个对话像是在互换生活的简报——客气、平稳,没有任何情绪的涌动。

陆简看着她拿勺子搅动杯子里的温水,忍不住问:“收到明信片的时候,有想过回信吗?”

她停了一秒,抬起眼睛,语气轻得像怕惊扰到谁:“我不是回了邮件吗?”那一瞬间,他感到一种微妙的隔阂——并不是争执,而是两岸之间的水流,不急不缓,却足以让人漂离。

傍晚,他们离开咖啡馆,沿着江边慢慢走。黄浦江的水色在夜里变成沉沉的灰,路灯的光被风吹得摇晃,在水面打碎成无数斑点。冷风卷起江面的雾气,像一层薄纱,将对岸的建筑吞没到模糊的光晕里。

走到一处空旷地段,她忽然停下:“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在忙一个新项目,可能要常去成都。”

他“哦”了一声,目光落在江面,没有追问。他怕自己一旦问得太细,那条脆弱的线会绷断。

你呢?下次去哪?”

还没定,可能是国外。”

她笑了笑:“你总是往更远的地方跑。”

这句像是在调侃,又像是藏着一点点怨意——但她很快转过头去,风把她的发丝吹到脸颊上,她抬手别到耳后,动作轻缓。雾气渐渐浓了起来,像是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他们走在同一条江岸,却已经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第二天早晨,陆简在酒店的阳台上收到江意的消息——是一张成都夜市的照片。摊位的灯是暗的,蒸汽在寒夜里翻涌,路人影影绰绰。照片下只有一个字:忙。”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想起自己在南美寄出明信片时的情绪——那时,他觉得距离不过是邮路的长度,只要愿意寄,就能抵达。可现在,他意识到,有些人不是漂到世界尽头,而是静静地离开岸边,不带一点水花。

那天他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屏幕扣在桌上,望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变灰。远处的海面上,有船在缓缓离开码头,鸣笛声在空气里拉得很长。

接下来的三周,他们几乎不再主动联系。陆简的行程表被一堆拍摄计划和航班代码填满;江意的朋友圈里,是一次次会议现场的照片、白板上的涂鸦、加班到深夜的办公楼走廊。

偶尔她会点开他的动态——雪原、极光、陌生的港口——每一张都美得像画,却让她有一种被隔绝在玻璃外的错觉。她记得那些照片背后的手感:风的方向、相机的重量、快门按下去的瞬间的轻响。可现在,她只是被动地观看,就像旁观一条航线划过地图,却无法登船。

在成都的某个晚上,她坐在酒店阳台上。夜风带着辣椒油和烤肉的味道,吹得她的头发凌乱。她在手机上敲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盯着光标闪烁了很久,最后删掉,改成:“拍得顺利吗?”

不到一分钟,他回复:“顺利。”

这就是他们如今的对话——短、平、无波澜。就像两条曾经交汇的航线,此刻各自驶向看不见的终点。

二月初的一个深夜,陆简在机场候机厅等登机。行李箱靠在脚边,他抱着相机包,耳机里是随意播放的爵士乐。手机屏幕亮起,是江意发来的语音。

她的声音里带着困意和微微的颤:“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回来了,但我去接你的路上一直在堵车。等我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机场广播正好响起登机提示,混在她的声音里,让他一瞬间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实。

他想立刻打电话回去,可登机口已经开始检票。他在机舱里坐下,舷窗外是深蓝色的夜,城市的灯像流动的金线在云层下游移。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们的故事,就像这架飞机——一次次离开岸边,却始终没落回同一个港口。

六、彼岸的风声

三月的海岛,天色沉而亮。天空的蓝是那种带着盐分的颜色,阳光在海面上铺开,像是无数碎银。快艇划开浪花的瞬间,水珠被风卷起,打在陆简的手背上,凉得有点刺痛。

他的耳边全是风声——不是城市里从楼缝穿过的那种,而是毫无阻挡、直接扑面而来的原始之声。风里夹着海的味道和远处热带植物的湿气,带着一种既辽阔又孤独的质感。

这趟来小岛,是为了拍摄一组海洋纪录片。岛上不大,游客稀少,信号断断续续,白天拍摄,晚上整理素材,生活被压缩得只剩下机械重复的几个环节。直到那天傍晚,他在收工后沿着海边走回住处,看到防波堤尽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夕阳正落,光线斜斜地打在她的侧脸上,把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柔的亮。长发被风吹得像海草一样飘动,裙摆在膝间翻飞。她背着一个浅灰色的双肩包,双手插在包带里,脚下的白色帆布鞋沾了些湿沙。

那一瞬间,陆简几乎怀疑是自己的幻觉——毕竟,这几年他们的见面总是被各种不可控的事打断。可当她转过身来,眼睛里带着熟悉又直接的笑意,所有迟疑都像被风吹散。

“你怎么在这里?”他走过去,声音比想象中急切。

临时出差,离这里不远,就过来看看。”江意笑着回答,像是在说一件寻常的小事。

就为了‘看看’?”

她眨了下眼,“怕你在世界尽头忘了有人等你。”

风正大,他们并肩走回村子,脚下的石板路因为潮气而泛着暗光。街道狭窄,两边是低矮的房子,屋顶的铁皮被多年海风吹得发白卷边。偶尔有骑摩托的少年呼啸而过,后座的女孩抓着他的衣摆大笑,笑声被风撕开、抛向远方。

他们经过一家小杂货铺,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老人,正在门口修理渔网。海的味道混着椰子的甜香弥漫开来,江意忽然停下脚步,盯着橱窗里一个手工做的贝壳风铃。

“这个好漂亮。”她指着那个风铃,贝壳被风轻轻敲击,发出细碎的脆响。

喜欢吗?”

嗯。”

他没多说什么,走进去买了下来,递给她。她接过,笑着说:“那我回去挂在窗边,让它每天提醒我一件事。”

什么事?”

提醒我——风总有一天会吹到同一个方向。”

晚餐是在一家面朝大海的小餐馆。木质的桌椅因为海风长年吹拂,有些粗糙的触感,灯光昏暗,墙上挂着褪色的冲浪板。背景音乐是老旧的爵士乐,唱机偶尔发出细微的杂音。江意点了海鲜意面和一杯椰汁,陆简要了一份烤鱼和啤酒。

“这地方的风真大。”她用叉子卷起面条,笑着说,“走在路上都能被吹偏。”

是啊,”他看着她,“但也能吹走一些东西。”

比如?”

比如那些隔着半个地球的沉默。”

她的动作顿了一瞬,低头看着盘子,仿佛在思考这句话。外面的风呼呼作响,卷起餐厅门口的塑料门帘。陆简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几年所有的等待和错过,似乎都被此刻的风声裹挟着,慢慢远去。

饭后,他们沿着海边的木栈道散步。月亮还未完全升起,海面像一块深色的布,只有远处渔船的灯火在闪。风从侧面扑来,带着咸湿的水汽,让人呼吸间都有种被海包围的错觉。

走到一半,江意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海面说:“你知道吗,我差点没来。”

为什么?”

工作忙,还有……我怕见到你以后,所有压下去的东西都会失控。”她低着头,声音被风切成断续的片段。陆简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他用力握紧,似乎想把所有的热度都传过去。

我也怕。”他说,“怕我们一直这样漂着,漂到连彼此的模样都记不清。”

她抬起头,眼睛在昏暗里闪着湿意。那一刻,风声忽然退到很远的地方,四周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和心跳。

风再次涌来,把他们的影子吹得有些摇晃。远处的灯塔闪着间隔均匀的光,像是在为这片刻的重逢做标记——无论世界有多大,他们终于又站在同一片岸边。

他们并肩坐在悬崖边,风从海面涌来,像潮水一样一遍遍拍打心口。他递给她一枚白色的贝壳,壳口略微粗糙,硌得掌心微疼。

带回去吧,等你听不到风的时候,就用它听海。”

她没说话,只是用力攥紧——怕它像风一样,转瞬即逝。

夜色从海面升起,裹住了他们的影子。风声在耳边呼啸,又在某个瞬间忽然停了,像一段歌被切断。他们对视了一秒,然后一起站起身,顺着回村的小路走去。灯火在山脚处一点点亮起来,像城市在远方悄悄张开了手。

七、风停之后

天刚亮,港口就醒了。

薄雾从海面升起,渡船在雾中摇晃,柴油机的低鸣像一颗缓缓敲动的鼓。

她站在甲板边,眯着眼看那片岛影在身后渐渐缩小——像一幅被风卷起的画,从边缘慢慢褪色。

他走过来,替她拨开一缕被海风吹乱的头发,说:“到市区后我直接去机场,可能没时间送你。”

她只是点头,眼睛却没离开海平线。

渡船驶离港口,浪花拍打的节奏渐渐被柴油机盖住。

风似乎越来越轻,直到只剩下船尾那条不安的白色尾迹。

她忍不住回头——岛屿已被雾气吞没,只有记忆里,那阵辽阔的风还在。

地铁门合上的瞬间,她像被关进一只透明的盒子。

耳边不再有风声,取而代之的是轨道的轰鸣和报站的机械女声。玻璃外,广告牌与霓虹闪烁,像无数双眼睛,迫使她迅速融入这座城市的节奏。

她回到公寓,先是拉开窗,试着捕捉一点风的气息。

可迎面而来的只是楼下餐馆的油烟味和马路上急促的喇叭声。

她低头看掌心的贝壳,听了很久——里面空空的,像今天的天气,没有浪,也没有风。

她知道,那阵风停了。

他们的消息频率渐渐变得稀疏。

她习惯在睡前看一眼手机,偶尔能看到他的“还没下班”“今晚风有点大”这样的句子。

她会回上一句,配一个表情符号——那个表情就像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递过去的一杯温水,温度不高,却带着善意。

有一晚,他发来:“今天出差的城市,下了场特别大的雨,风把伞都吹翻了。”

她犹豫了很久,没问是哪座城市,只说:“那就早点休息。”

她害怕自己问出口,会暴露一种不该有的渴望——渴望参与他的每一个当下。

周五下午,工作群的提示音还在响,她收到了他发来的短消息:

“临时加了个行程,得直飞去另一座城市,抱歉。”

没有解释,也没有多余的安慰。

她盯着屏幕,指尖在桌面上无声地敲了几下。

她原本定好了周六晚餐的位置,老城区一条小巷里的餐厅,窗外是一棵老梧桐。她记得那里的风会吹动窗帘,发出细细的声响。

她打电话取消了预订。挂断后,她走到阳台,把那串小风铃取下来,放进抽屉深处。

房间瞬间变得安静得过分,安静到她能听见楼上水管里水流的声音。

她才意识到,这串风铃在过去几个星期里一直在响——哪怕是城市的风,也会为它停留片刻。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开始刻意去听生活的声音:

早晨闹钟的提示音,地铁报站的机械女声,办公室打印机的嗡鸣……这些声音把她紧紧包裹,提醒她,这里是他的缺席地带。

偶尔,她在路边听到摊贩的风铃声,却总觉得那旋律太急促,像匆忙的脚步,不像岛上的风能一遍遍抚过心口。

有一次,她在便利店门口等红灯,忽然有一阵风穿过她的耳边——只是汽车经过带起的气流,却让她心口一紧。她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岛上悬崖边,听见那阵辽阔的风声。

某天深夜,他发来一条语音。

“刚下飞机,风很大,差点把帽子吹走。”

语音里有短促的风声,夹着机场广播的远远回响。

她几乎想说:“录给我听吧,我很想念那种声音。”

但最终,只回了四个字:“注意保暖。”又加了一个笑脸。

她知道,这四个字里有太多未说出口的意思——想念、关心、以及那种无法直视的渴望。

风停之后,话就更难说出口了。

三天后,她在下班的路上经过一条沿河的步道。天刚下过小雨,河水反射着昏黄的路灯。

她走到一处拐角,忽然一阵风顺着河面涌来,吹动了附近一家小茶馆门口悬挂的竹制风铃。那声音清脆、干净,几乎和岛上的一样。

她停下脚步,闭上眼,让那声音在耳边反复。

风声里,她像看见他站在悬崖边,逆光笑着,眼睛被风吹得微微眯起。

风停后,她才睁开眼,茶馆里有人探头出来看她——她笑了笑,快步走开。

那晚,她破例给他发了一条长消息。

“今天路过一个地方,听到风铃的声音,很像我们在岛上听到的那种。那风,很干净。”

他回了很久之后才发来一句:“我也听到了。”

她没问他在哪里,也没再追问。

风声已经足够,让她在漫长的安静里,短暂地呼吸了一次。

她关掉灯,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耳边没有风声,只有心脏在空旷里,缓慢而清晰地跳动。

八、归途的风声

晨光透过薄纱般的窗帘洒进房间,空气中还残留着一夜未散的凉意。她睁开眼,感觉身边少了那份熟悉的温度。手机屏幕上,他的名字依旧安静地躺着,未读消息的红点早已熄灭。

窗外树梢的风铃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叮咚声,像是在诉说着未完的故事。她伸手摸了摸口袋,那枚从悬崖带回来的贝壳依然冰凉,仿佛藏着海风的回音。

过去的日子像海水,一波一波拍打着她的内心。那些关于岛上的风声,城市的寂静,和他淡淡的话语,在脑海里交织成一幅未曾合上的画卷。

她站起身,推开窗户。风吹过,带来了淡淡的海盐味,夹杂着熟悉的松木香。这一刻,她忽然明白,无论距离多远,那阵风,那份牵挂,早已深深刻在生命里。

手机响了,是他的消息:

明天我回城。无论世界怎样,风声总会再起。”

她微笑着回了一个字:“等。”

窗外的风铃再次响起,声声入耳,如同生命的脉搏,轻轻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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