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订购的货物到了!是三十套新衣服,不同年龄段的,请签收!”
早上,风和日丽。路边的公交车站旁,绿枝伸向半空,搅拌蓝天中的白云。
“真是个好天气啊。前天的暴雨可真吓人。或许这是个好兆头,说明城里的混乱也要平息了。”
负责送货的小伙仰头望着蓝天,感叹。
在他面前,一位身披黑纱女子却满脸憔悴,签收货物。
“是参加什么演出吗?这些衣服是最新的款式,穿在女孩身上一定很漂亮!”小伙说完,面前的女士却没有回答。
虽然奇怪,但好歹也是一笔大生意,告别后,小伙子便吹着口哨离开了。
这里距离夏获孤儿院还有几公里。为了避免店家不敢送到付丧神的地盘,百索只好约在这里取货。
等小伙彻底走远后,她伸出五色绳,抱住三十套衣服,展翼高飞。
当她回到孤儿院楼前的广场时,所有女孩都站在孤儿院楼外,一言不发。
百索推门,领着女孩们进去。
她表情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当开门的那一刻,光芒照亮百索眼帘。在光明中,她突然看见女孩们纷纷痊愈,正笑着朝自己跑来。
她对着她们展开双臂。
“母亲,您没事吧?”
周围女孩问。百索刚刚对着空气做出拥抱的姿态。
“我没事。”她晃了晃神。
大厅很冷。地板上盖着一层白布,隐约凸显出人形轮廓。
孤儿院的瘟疫结束了。这种病毒只能在活人之间传播。
但是孤儿院多出了三十张床位。
而每张空床上,都放着一个花环。
“为什么要在床上放花环呢?”有年幼的女孩问。
“因为她们,都变成天使了。”百索眼睛发红,抚摸她的脑袋。
小女孩似懂非懂点头。
大厅里,女孩们与百索拆开袋子,拿出新衣服。这是当今女孩们最喜欢的款式,也在新城区风靡一时。对于孤儿院的女孩们说,这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豪华礼服。
百索攥紧白布一角,却没有力气掀开。她手止不住地发颤,最后只能由其他女孩代劳。
白布缓缓抖落,却没有吵醒布后的女孩们。
她们平静地沉睡,但是皮肤是那么苍白。她们有的曾经是孩提顽童,有些则曾是豆蔻少女,有的曾是花信年华。
只可惜,母女一场,情深缘浅。
百索期间数次手软,最后在女孩们的帮助下,替即将远行者换上新衣。
作为孤儿院的院长,百索曾经发誓,只要女孩们戴着银铃,无论哪里她都能找到她们。
可现在,孩子们就在眼前,却去了她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百索挨个抱住女孩,亲吻额头,为她们送别。
“让母亲再多抱抱你们吧。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脸上满是温柔的笑容,喃喃自语。
可她就算抱得再紧,也再也无法真正触碰到她们了。
围观的女孩们纷纷抹泪。
艳阳高照,天空一尘不染,葬礼在孤儿院的空地举办。
百索连夜为孩子们赶制出棺材,这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东西。每做完一个,她就要停下来休息很久。木刺让她的手就伤痕累累,当她做完三十个时,整双手已经遍布伤口。她再照镜子,本该不会衰老的付丧神,现在却一夜间老了百岁。
这是她身为母亲,能为孩子们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棺材外贴满了其他女孩们的祝福语,里面则塞着夭逝者最喜欢的物品。
棺材盖上,放进墓穴,入土。随着女孩们挥舞铁锹,蓝天一点点消失在泼洒而下的泥土里。
百索始终保持微笑,目送孩子们走完最后的路程。
她没有哭。但是脸上全是泪。
三十个墓碑树起,漫长的告别持续了整个上午。
阳光明媚。
“抱歉,你们先去吃饭吧。母亲想一个人待会。”
百索安抚好孩子们,在大家担忧的目光里,起身返回院长室。期间女孩们数次想上前扶住她,却被百索推开。
“我一个人能回去。”她绷住脸,东倒西歪走进楼内。
奇怪……为什么回去的路这么长?她喃喃,一路扶着墙。
不知走了多远,天昏地暗间,她终于摸到了院长室的门。
她扑进屋内,锁上门,随即背靠门板,缓缓瘫坐在地。
她曾经向女孩们保证,不会再随便流泪。
现在她食言了。
她蜷缩成一团,想沙哑地哭泣。可哀伤与怨恨堵在喉管,悲鸣出口,却变成毛骨悚然的喘息,好似被一双手掐住脖子窒息。
她发不出声音,只觉要被空气活活呛死。
她抓伤手臂,右手在脸上挖出血痕,接着十指痛苦地缠绕在一起,打结。她浑身发抖,止也止不住,她撕扯衣服,接着双手抱头,成把成把扯下自己的头发,她双目充血,淌下血泪。
她没有一点感觉。
因为她实在是太痛了。
这时,背后传来敲门声。
她赶忙擦拭血迹,起身开门。
是严月。她脸色苍白,脸庞瘦削,格外疲惫。
看着母亲狼狈的模样,严月没有说话。她走进院长室,顺手关上门:“有一封您的信。是一位银发姐姐送来的。”
听罢百索已经心中有数。前天在暴雨中晕倒后,是步摇他们帮忙治疗自己,现在怕不是寄来账单,索要费用。
落井下石。
百索叹气,颤巍巍伸手接过信封,拆开。
一张支票飘落在地。
捡起打量,她却目瞪口呆。
这的确是一封涉及钱财的信件,落款人是阿函。如果没有记错,这位老妇人天资聪颖,年轻时是一位活跃的修补师,现在退休,担任委托人与修补师的后勤指挥,深得众人爱戴。
但这封信不是索赔,而是救济。
虽然付丧神不再资助孤儿院,但阿函以个人名义,向孤儿院资助了巨额资金。
这笔钱,加上百索原本的积蓄,足够帮助孤儿院渡过难关。
百索攥紧支票,终于跪下抱紧严月,放声大哭。
“母亲,太好了。”虽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严月还是察觉出百索情绪的变化。她拿出手帕,擦拭母亲的脸颊,“您一直没有伤害任何人,也没有收取不义之财,您坚持自己的本心,收留女孩,从未放弃,严月真的为您感到自豪。”
“但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百索悲痛欲绝。
严月脸上露出疲倦的笑容。
“您以前说过,我与众不同,是因为我的血液被喝下后,能治愈他人的病痛,是吗?”严月突然问。
百索本能地警觉起来。她迟疑点头。
“她们只是想再看您最后一眼。看见母亲您这么拼命,我也想帮忙。可是病人太多,我的血分不过来。对不起,严月尽力了,却谁都没有救下。”
严月的声音逐渐变小。
“你究竟干什么了!”百索失声尖叫。
严月没有力气回答。
百索发疯般卷起女孩的袖子,她白皙的手腕上全是针眼与划痕。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比起别人,我已经活得太久了,却没有任何贡献。我依靠大家的帮助才活到现在,如果我能帮上他人,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严月面带微笑,“所以,请您尊重我的选择吧。”
“不……不要……你不要离开母亲!”百索抱住严月嘶吼。
“我最后的愿望,就是躺在母亲怀抱里。”
说罢,严月身子一软,没有了声响。
黑暗,嘈杂与哭泣。
百索抱着严月,冒着艳阳,飞去市里面的医院。紧急输血。这是百索最后一次求助人类机构。
出于对人类的厌恶,她化作老妇人的模样,对外宣称这是自己的孙女。但她满脸是血的模样还是吓坏了医护人员。
得知情况后,医生与护士们开始忙碌起来。漫长的等待之后,严月最终还是抢救回来。
但在百索心目中,她已经死去一次了——就和那些女孩一样,因为自己的软弱。
“我是一个失职的母亲……如果我足够强大,如果我能赚到足够多的钱,如果我对外人放弃温柔与妥协,你们就不会离我而去……”
次日,百索甩下医疗费,不顾医生们留院观察的建议,抱着严月出门而去。
从此,夏获孤儿院彻底拒绝人类势力的介入。百索与委托人一刀两断。无数的五色绳布满孤儿院的围墙,百索造出高大的铁门,铁门缓缓关上,将外界的一切挡在门外。
眼前景象逐渐散去。
车河紫如梦初醒,眼角已经被泪水浸湿。
百索正轻柔地抱住自己。
车河紫有些奇怪。她头上不知何时插着一把木梳。而且她应该早就昏倒,为什么还能接触到百索,看见她的记忆?
但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你都看到了吧?看到了这个孤儿院最悲伤的过去,也看到了我心底最大的伤疤。”百索嗫嚅,“我的伤口就赤裸裸展现在你面前。如果你要打败我,那就来吧。”
百索已经做好了准备。知悉自己过去的车河紫,只要稍微恶语相加,哪怕一句“活该”,都能撕碎百索的心理防线,让她彻底崩溃。
但为了严月,她毫无怨言。因为她今天已经哭泣了太多次。
闻言,车河紫抬眼看着百索。
接着,她伸出手,触碰百索冰冷的脸庞,这一次,女孩却没有多少抗拒。
“我想和你共同分担这段痛苦。我也很感谢,你愿意把这段记忆展现给我。”说着说着,车河紫脸红着低下头,“虽然相处时间很短暂,但我还是想说……谢谢你,妈妈。”
车河紫展开双臂。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住百索。
百索一愣,双手发颤,温柔搂住怀中少女。
她哭了。
此情此景,严月欣慰地抹泪。
而下一刻,屋顶塌陷出井盖般的大洞,步摇持枪突入。
“付丧神百索!”步摇高喊,目光如炬,“请放弃无谓的反抗,立刻缴械投降,停止这个疯狂的计划。否则,勿谓言之不预!”
她的耐心显然已经消磨殆尽。
局势急转直下。
“你还要夺走我多少,才会善罢甘休!你是不是要把我的孤儿院也拆掉!”看见步摇,悲愤交加的百索顿时失去了理智。
话音刚落,她便抛下车河紫,伸出双翼,咆哮着扑向步摇。两人交战,一路火光闪烁,步摇还手之余刻意引导,最后她们消失在天花板的洞穴之外。
地下室再度陷入死寂。
车河紫瘫坐在地。刚刚她没能拦下百索,因为她浑身都在发抖。女孩现在才觉得后怕。脱离百索的怀抱之后,她突然被一种无尽而冰冷的恐惧攫住。
百索的回忆她尽收眼底。之前在云端无忧无虑的她,未曾设想人类的世界竟会如此残酷,死亡竟是如此随性而不期而至。害怕死亡,同时更害怕他人死亡的她,颤抖着捂住脸,哭了。
严月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车河紫感觉有人给自己递上手帕。她道着谢收下,再透过泪水一看对方面容,顿时眼泪止住——这位熟悉的灰发女孩,正是不久前不打不相识的付丧神:落尘。
“我……我只是心情好才给你手帕的,才不是关心你啊!”落尘目光躲闪,把手帕塞给车河紫。
“你为什么在这?”车河紫脑袋一团乱。
“因为槐序他们要来救你,非得把我也带上当替补成员,所以我一直待在挎包里,闷死了。”落尘吞吞吐吐。
原来如此……落尘就是槐序他们留给自己的底牌!那么在她昏过去时,也是落尘操纵身体,让车河紫得以触碰到百索。车河紫恍然大悟,随即高兴得抱住落尘,破涕为笑。
“别凑那么近啊!我和你又不熟!”落尘脸红着推开车河紫,“你别搞错了,毕竟当时对你又是绑架又是威胁,现在只是补偿。虽然我还没决定与人类和平相处,但人类里面也有好人。”
说到这她一顿:“但我之后也不会去阻止百索。因为失去挚爱的痛苦……落尘我也感同身受。”
但这已经足够了。现在当务之急是阻止百索的疯狂计划。车河紫赶忙起身,奔向严月:“严月姐姐!请你再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百索!她……不应该做这种事情!”
“不行啊!除非母亲回心转意,不然根本无法阻止!已经无力回天了!你们别管我,快逃吧!”严月也束手无策,“孤儿院的大楼相当于天线,变成人偶的诅咒,都来源于那座婴儿塔!”
塔?车河紫与落尘环顾四周,除了那口古井,根本再无他物。
“那就是婴儿塔。我听母亲说,在古代,人们建造巨塔,把女婴与病弱孤儿扔进塔内,任凭他们自生自灭,以至于最后这里尸体堆积如山,不得不用铁链锁住塔顶,据说里面有非常可怕的诅咒!”
闻言车河紫已经背脊发凉。她回忆起梦中来到这里,从井下传来无数诡异的哭泣。这不是别的,恐怕正是那些被抛弃婴孩在死前的哭喊!
人类……为什么会如此残忍?这可是他们自己的孩子啊!
有一瞬间,车河紫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同类。这样可怕的生物,真的是和自己一模一样,有血有肉的人类吗?
但她来不及考虑太多。
在救出严月,等待槐序搬来救兵之前,她会一直守在这里。
严月也冷静下来,思考现在的状况。她被五色绳包围,五色绳与自己血肉相通,而所有五色绳又从婴儿塔中汲取能量。
想到这里,严月脸上突然掠过笑容:
“我知道了。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地下室的屋顶之上就是孤儿院的大厅。
为了避免伤及无辜,两人一路战至楼外的广场。
此刻,步摇长枪闪烁,抵着百索的脖颈。
百索则瘫倒在地,满身伤痕,无力再战。
血色夕阳泼洒在两人身上。
之前步摇看见女孩们全部向里屋逃去。跑光到也好,如果附近有人类,反而会惹她分心。
“胜负已分。”步摇冰冷喃喃。
“你当年夺走了我的孩子,现在还想故技重施!你们说百器冢蔑视生命,是歪门邪道,其罪当诛,可你们呢?还记得那些因为你们病死的孩子么!”
百索伸手推开枪尖,双眼映照阳光,流下血泪。她情绪激动,此刻更是坚定,步摇就是为了取缔孤儿院,让孩子们无家可归。
“在我看来,你们委托人才是蔑视生命,你们才是歪门邪道,你们才是其罪当诛!你们让我们不要杀人,可你们夺走的人命也不比我们少!所以,为了我的孩子们,为了我的孤儿院,我绝对不会有任何让步!”
百索的咆哮响彻天空。
“如果你不想冷静交流,那就休怪步摇得罪了。”闻言,步摇高举长枪,夕阳余晖汇集于尖端,光芒夺目。
百索闭上眼睛,已经放弃了抵抗。
她终究还是没有保护住自己的孩子。委托人又一次将她踩在脚下。
就和三十年前一样。
我真的……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就在这时,一股骚动从楼里传出。
一开始仿佛还是涓涓细流,渐渐的却如同滚雪球越来越大,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脚步与呐喊声,桌椅与门窗悉数震动,声音哪怕在这里都清晰可闻。
地震了?步摇动作停下,警惕环顾四周。
下一秒,孤儿院的大门被狠狠推开。只见一股白色洪水涌向步摇:那不是地震。
是孤儿院几乎所有的女孩们。
她们手上拿着拖把扫帚,高举椅子竹竿,甚至还有脸盆与锅盖。眨眼间,步摇就被女孩们团团围住。女孩们脸上满是愠怒。年长的女孩们拿起手头一切武器冲在最前线,年幼的女孩则在身后的楼里面打开窗户,呐喊助威。
瞬间无数的“武器”对准步摇。女孩们迎着长枪,手挽着手,用自己的身体作为防线,朝步摇大踏步走来。面对毫无威胁的女孩们,步摇竟踉跄后退,从百索身边被硬生生逼退。
“你们……”步摇缓缓瞪大眼睛,口中喃喃。
“不许伤害我们的母亲!”如果说一个人类——还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很柔弱,可以忽略不计,那么一百个女孩声嘶力竭的呼喊,却足以震慑强大的付丧神。
这声高呼在空中久久不散。明明没有一丝风,周遭却树杈晃动,落叶纷纷。
宛若惊雷。
步摇收起长枪。百索被女孩们扶起。
所有人看向步摇,她成为了众矢之的。
“她的确是你们的母亲。”步摇颔首道,“但是,她禁锢你们的自由,修改你们的记忆。在别人眼里,这是软禁。你们的人生或许有更好的选择。就算如此,你们也会去爱戴她么?”
气氛有些沉重。因为百索从未和女孩们透露过此事,她羞愧地低下头去。
空气在结冰。
“母亲的事情,我隐约能感觉出来。但就算如此,我也会去爱她。因为她收养了我,给我第二次生命。”这时,一位年长女孩站出来,“所以,请你尊重我们的选择!”
“我也选择爱戴母亲!”又一个女孩举手。
“我也是,我也是!”
随即,数不尽的回答此起彼伏。每一个都充满底气,坚定无比。
所有的女孩都选择相信母亲,相信母亲不会伤害自己。
冰层破裂,灰飞烟灭。
再看百索,她早已泪流满面。
步摇脸上的凌冽逐渐消散,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好吧。或许谈判还有周旋的余地。”步摇说罢,将长枪缩小为发簪戴在头上,“我的诉求已经很明确,除此之外,不会动孤儿院分毫。第一,释放修补师。第二,释放取竹。第三,停止这个疯狂计划。第四,归还敲诈的钱财。”
百索这时冷静下来,却只是喘气。
“以及,我还想请你把胖男子的玩偶还回来。”
“为什么?”听罢,百索哆嗦着低吼,“你知道那个畜生犯下了什么罪行么!你放虎归山,他不知道会残害多少孩子!”
“我已经知道了。但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得更加复杂。”
步摇伸手掸去披肩的灰尘:
“因为根据当地的人类法律,在被告无法归案,且缺少嫌疑人口供的情况下,法庭裁决无法进行。现在这个隐藏多年的案件出现转机,只差嫌疑人到案。但你却捉走了他。”
“或许对于你而言,你擅自处决罪人贯彻了自己的正义,可对于那些受害者和她们的家庭而言,却因为被告永远缺席,成了审判无法来临的悬案!”
百索听罢沉默。
“或许对于我们付丧神而言,要放下尊严,屈从人类的法律很愚蠢。但人类真的在慢慢进步,我可以为他们作证。那些即将被你变成玩偶的大人中,也有很多人为了更美好的未来不停奋斗。这三十年来,你一定也有见过。你之前说你不相信人类,但此刻,你却被人类深深信任着……”步摇脸色温柔下来。她看着夕阳下簇拥百索的女孩们,接着抬头,直视百索湛蓝色的瞳孔,“所以,请你至少这次,选择相信人类吧。”
女孩们看看彼此,又看看步摇,最后看看百索。
她没有回答。
“母亲,我们不希望您伤害别人!您不是在平常也总教育我们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孤儿院长的女儿们盯紧母亲,等待答复。
日薄西山。夜幕低垂。
沉默许久,百索终于开口:
“好吧。变成人偶的计划我先暂停……”
她却被一段掌声打断。
“哈哈哈!委托人,看不出来,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居然能把百索都给忽悠上当!”泉上清出现在众人身后,他眼中闪着血色光芒,“只可惜,我可不吃这一套。”
“事到如今,你还要做什么?”步摇冷冷道,“我们都做出让步,已经没有理由再无理取闹了。”
“泉上清,先不要冲动。”百索也劝说,“和她谈谈,如果有什么附加条件,加上便是了。孩子们都在这里,别吓到她们。”
“我当然有条件了!我只要委托人死。这能做到么?”泉上清露出微笑。
“百器冢飞扬跋扈,作乱人间的日子早已结束。泉上清,你也早该归案了。”步摇抽出发簪,金瞳宛如燃烧火焰。
“我好害怕啊……”泉上清大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这时,系在他指尖的两个人偶垂下,被五色绳死死缠住,“那这两人该怎么办呢?”
看玩偶的服装,正是槐序与墨斗!
“你!”步摇怒嗔。
“哈哈哈别激动嘛。”泉上清将玩偶握在手中,一跃而上,站在广场中央枯竭的喷泉顶端,“游戏才要刚刚开始。永远不要低估你的对手,委托人。”
“你也知道,计划的启动与否取决于百索的意志。现在她回心转意,城市的大人都将安然无恙,你别再负隅顽抗了。”步摇拉开架势准备开战。
“果真如此吗?”泉上清冷笑,打了个响指。
霎时间,地动山摇,整个孤儿院大楼都在颤抖。
“百索,你还留了一手吗!”步摇看向脸色煞白的百索。
“我……我也不清楚!”百索也措手不及,此刻护住周围的女孩们,将她们疏散至开阔地带。
“这当然和百索没有关系。因为我……窃取了她的力量,自然也得到了启动的控制权。”泉上清面无表情。
百索茫然地看向泉上清,难以置信。
步摇则提枪跃起,身体在半空旋转,向泉上清突刺。
“你已经得到了那么多东西:生命,财富,力量,为何还要贪得无厌,为何还要把人类赶尽杀绝!”步摇挥舞长枪。
泉上清却犹如闲庭信步,挥舞袖子挡开攻击。步摇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十米开外。
“很简单。因为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我们百器冢既然化身为人,那自然就要遵循人之道。”
泉上清说罢,笑着作揖。
他在拖延时间。
已经来不及了。从婴儿塔里喷薄而出的能量,即将通过孤儿院大楼作为发射塔,传播至周围的城市。
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无法关闭。
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步摇使出全力,必须尽早打倒泉上清。
震动越来越强烈,女孩们的惊叫混杂在瓦砾坠落的声响里。
“太迟了!百器冢终将赢得胜利,这座城市属于我们!”泉上清振臂高呼。
然后,震动戛然而止。
所有人站在原地。刚刚这段骚动来得突然,去也匆匆。此刻夜晚降临,耳畔重归平静,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刚刚的冲击波让人失聪耳鸣。
陆陆续续还有砖瓦从大楼落下,大楼却不再晃动。女孩们四下张望,难以想象眼前的变故。
“为什么,不应该……”泉上清面露惊讶。还不容他进一步行动,步摇已经闪至面前,一枪将其放倒,夺过人偶。
“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步摇撇下长枪,擒拿住泉上清,同时冲百索大喊。
百索也没弄清状况。但她本能地感到胸口发闷,心脏打颤。
“地下室……一定是地下室出了事情!”
闻言,所有人火速赶往地下室。
百索推开大门,车河紫正跪在地上大哭。
“什么情况!”步摇刚迈步上前,只觉脚下一阵湿滑,后退一看——地板满是血迹。不对,整个地下大厅都已经血迹斑斑。
“这是……”纵使她见过世面,也被如此场面惊骇到失语。
“严月!”百索这时不顾阻拦,发疯般冲向墙上的女孩。
她浑身都是血迹。周遭墙壁上布满扯断的五色绳,从天花板垂下,毫无生机。五色绳每一个缺口都如同受损的血管,流着潺潺鲜血。血液在地面汇集,构成溪水肆意流淌。
百索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们不可能毁掉婴儿塔,但严月已经和整栋建筑融为一体。诅咒从婴儿塔,通过五色绳传导至孤儿院大楼,再发射至城市。而如果毁掉孤儿院与婴儿塔的连接,诅咒就无法蔓延至城市。
而这个“连接”,就是此刻维系严月生命的五色绳。
她每扯下一道的五色绳,也相当于扯裂一遍自己的身体与血肉。
现在,失血过多的女孩耷拉脑袋,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已经奄奄一息。
百索哭着,徒劳地捧住严月苍白冰冷的脸。
“严月……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她泣不成声。
这时,严月终于费力睁开眼睛。她沾染血迹的脸庞,疲惫地露出微笑:
“母亲,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所以……请您……尊重我的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