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随风(50)

夏末,写作小组结束了学农生活,又回到了学校。几个月的深入农村体验生活劳动锻炼,人人手上都打起了老茧,于是在老师带领下开始写文章。经过一周的呕心沥血,同学们每人交上一篇作文。老师们选了几篇在课堂上朗诵,然后刊登在学校宣传橱窗里。曾老师主笔,写作小组集体创作的长篇报道《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投寄到报社,在一份小报纸上发表了。得到老师嘉奖的同学得意扬扬,没有得到嘉奖的同学很有些不服气。大家还没有当上文人,可就有点相轻呢。

我的文章没有被老师选上,不过我很坦然。我是不屑于这些平庸的应时之作,官样文章。等着吧,一旦梦笔生花池塘长出了春草,我就要写出那不朽的传世之作。

这一年,家中的状况有好转,母亲虽然忙忙碌碌,但她眉头舒展了许多。姐姐已经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我升级做舅舅了。大哥在农村吃了不少苦,他任劳任怨,积极努力,加入了党组织,终于遇到一个机会,通过文化考试,被推荐去了远方一座城市上大学。二哥还在部队当兵,他寄回来穿军装的照片,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英气勃勃。三哥沾了二哥的光,成了军属,被拥军优属照顾留在小镇上,他如父亲所愿在铁路上工作,不过他要当火车司机还得干许多年。

母亲的心思现在集中在了我身上。母亲一生的精力都消耗在了她的几个儿女身上,而她这个生不逢时命途多舛的小儿子更让她格外操心。近年来,母亲的额头爬上了细细的皱纹,鬓角已经有了丝丝白发。她的小儿子两手空空,饥肠辘辘从乡下回来。我既没让父亲快慰,也没让母亲欢喜,上帝也难宽恕我。我奋斗追求企望去摘取智慧之果,一生注定要汗流满面地做事了。

回到家,我欢天喜地去看我的小外甥。那间临时租借的小屋,姐姐坐在床上,她的身旁,一大堆旧棉被破布片中间包裹着一个小男孩。那就是我的小外甥。姐姐打开包裹,我探头向前,注视着包裹中小家伙。他浑身通红,脑袋小得像只猫,脸上像小老头似的,满是皱纹,闭着眼,小小的红鼻子轻轻翕动,脸蛋上毛茸茸的。头发稀疏柔软。我第一次看到新生婴儿,分外好奇。人之初就是这样的吗?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开始的吗?瞧他多么鲜艳娇嫩,小巧玲珑,将来他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汉。

母亲杀了只母鸡炖熟了端给我的姐姐吃,给她产后补身子。姐姐接过碗喝了点鸡汤就吃不下了,看看站在一旁垂涎欲滴的我,让我吃。我嘴上说不吃,手却伸出去接过碗。我先吃鸡头鸡脖子,我想:反正姐姐不喜欢吃这些东西。我准备将最好吃的鸡肉留给姐姐。接着我又忍不住吃了两只翅膀,我想翅膀上尽骨头肉也不多。后来我又开始吃鸡腿,我像猪巴戒吃西瓜,竟将一只鸡全吃完了。当然,鸡不能白吃,姐姐让我这个做舅舅的给外甥起个名字。我翻了两天字典,找了一大堆名字,最后由从中挑选决定,我的外甥的名字取为文武之斌。这是希望他长大后亦能文,亦能武,是个栋梁之材。新的生命诞生新的希望随之生起。人们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为着希望苦苦熬煎着。

在镇上,遇见了我的老同学好朋友涂。涂没有同我一道参加写作兴趣小组,而是参加了农机兴趣小组。今后下乡可以去开拖拉机,或者去修理水泵。他准备下放就回自己农村老家。他的老家还有许多亲戚能够照顾他,条件好些。他情绪不错,兴致勃勃给我谈他的老家,那是一座大湖的岸边,离我们的镇子几十里水路,从小镇坐船顺流而下,经过大半天旅程就到了他家乡。在湖畔,有一座农场,据说有许多城里的大人物下放在农场劳动。有高级干部,文化名人,作家,艺术家。他们在农场种田,养猪放鸭,进行所谓劳动改造思想教育。这些农场被称为“五、七”干校,学员叫“五、七”战士。后来,形势变化,农场里那些大人物又进城掌了权,一些心地善良关照过大人物的人有了好的报应,有眼光长远的人纷纷被提携登上了龙门。当然,那已经是三十年河东河西了。

涂说他家乡那里景色很美,山青水绿。站在岸上向湖面望去,碧波万顷,湖水映着蓝蓝的天,微风荡漾,波光粼粼;远处波光中映着几点白帆。这一带传说曾有人见过飞蝶,有人在湖的深处看见过湖怪,蛇一样的脑袋,长长的脖子,巨大的蜥蜴般的身子。湖怪一出现,湖面就会掀起巨大的风浪,许多船只在湖中失事沉没。涂把他的家乡说得那么神秘而又美丽,使得我不由羡慕起来。

我跟涂讲我们写作小组下乡的经历,讲来相的故事,涂听得哈哈笑。他说他的老家农村里也有知青,一个个吊儿郎当。生产队有一座桃园,桃子熟了季节,生产队派人轮流守护桃园。知青看守桃园时,夜里他们里应外合,偷走许多桃子。

我还向涂讲了元星的故事。涂听了很是感叹。他告诉我,他也准备带些书下乡。我们学过的课本:数学,物理,化学他都准备着。他还在偷偷地学外语,这是他父亲让他学的。他父亲说:“人的一生,就如同地里的一茬庄稼,误了农时,就不会有收成了。”

我在涂的家见过他父亲,这位老知识分子还执拗地抱着他那怀旧的思想,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规劝我们多读书,多学点知识。他说:人生前三十年是关键。十岁时形成性格,是内向还是外向,文静还是活泼。这时期是基础,大脑就像是装纳知识的容器。二十岁塑成品格,是善良还是凶恶,粗暴还是仁厚。这时期是知识量的吸收。三十岁完成人格,是高尚还是卑鄙,是卓越还是平庸。这时期是知识质的吸收。以后只是这些性格,品格,人格的延伸扩展,人生是否成功就是靠这几个阶段来决定了。涂父亲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这个老人,走过了长长人生的路,像秋天的老树,风霜染红了它的陈叶,依然情意难舍,抱残守缺,用他的躯干遮风挡雨,庇护着身旁的小树。

时光如流水,转眼过了炎热的夏季,又到了初秋。就在我彷徨着等待下乡的日子,一个重大消息传来。国家又有新的政策,企事业单位职工可以办理退休由子女顶职。这个消息在小镇许多家庭中掀起波澜,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许多人的前途将改变,有人欢喜有人愁。国家政策规定每家每户只允许一人留城,那些子女多的父母就犯了难。一家职位只有一个,嗷嗷待业的子女有好几人,许多家庭闹起了矛盾。

我的邻居儿时玩伴唐这时期心情很好,看到他喜笑颜开地来找小哥聊天,打听在铁路干什么工种好。唐是家中唯一男孩,曾经因为在外没有兄弟倍感孤单受欺,在家中可是唯我独尊舍我其谁也,当仁不让顶父亲职当了铁路工人。他的三个姐姐下乡的下乡,进农场的进农场,一个妹妹读完中学待业几年进了街办小集体。许多年后,那些外嫁的姐姐回到小镇还耿耿于怀,对唐横眉立目的。

唐喜滋滋等着当一名铁路工人。后来,他听了小哥的话当了名机车乘务员。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刘若英的歌苍凉美丽,触动情怀。唐后来的生活没有眼泪,许多事情他也没怎么明白。

上班后,唐一直循规蹈矩,从烧火司炉干起,几年后熬成副司机,副司机仍然要烧火。早年铁路上开的是烧煤的蒸汽机车,一个班下来,火车奔驰几百公里,烧掉一车斗好几吨的煤。司炉和副司机两人要把几吨煤用铁锹一锹锹铲进炉子。每天的劳动,唐练了一身腱子肉。黑黑的煤炭,红红的炉火,每天都熏烤着唐,给他熏出一张黑脸膛,一副结实的身体。

唐一干二十年,连考了三次司机都没考上,自嘲吃了没文化的亏。那个年代经历过文化运动,学校出来一大批文盲半文盲。当然,唐对外一直称自己是火车司机,特别是第一次见他老婆,介绍给自己未来的岳父。如今造假盛行,并不能责怪唐。唐说自己是火车司机那还是有根有据的,只是少了一个副字。

机车乘务员工作很辛苦,没日没夜,风雨无阻。一次,唐在雨夜开车压死一个抢道的行人。火车惯性巨大,很难刹住车,乘务员开车压死人不需承担责任。但必须停车,把尸体拖到路边,通报车站来人处理,火车才能继续开行。

三更半夜,荒郊野岭,夜漆漆黑,唐战战兢兢下车去拖尸体。死尸还在铁轨里给车轮压着,腹腔憋着一股气,一拖动,一股气冒出来,死尸一蹬腿,“啊哦”发出一声响。“诈尸了”。唐吓得嗷叫一嗓子跌倒在地,差点吓成精神病。好长时间他走夜路就发怵,看见死人就打哆嗦。自此,唐无心再干乘务员,正好铁路淘汰了蒸汽机车,换了烧柴油的内燃机车,唐转岗到煤台开起了抓煤机。

离开了蒸汽机车黑黑的煤灰,熊熊炉火,唐有些不适应,一身肌肉变成肥腩,一只肚皮如吹气般鼓了起来。唐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就知道上班开车下班睡觉,吃饱了不饿,睡醒了干活。他的时间一半在车轮上颠簸,一半在床上睡觉,没兴趣也没时间发展什么娱乐爱好。家里从不订书刊报纸,有了电视机也只是听听响。一天一次的新闻联播,一年一次的春节晚会,他都很少看。信息量少,头脑欠灵活,一不留神犯了错误,差点把个铁饭碗弄丢了。用唐自己的话说,又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20世纪末,唐在单位里开抓煤机车,看到别人成桶盗卖柴油,还有干部开私家车到单位油库加油。他也心动了,用塑料壶打了一壶柴油准备拿回家烧油炉热饭菜,谁知偏偏被保卫盯上抓住。免去副司机职务,下岗半年,发配到清洁队擦车扫地沟。

他向我小哥诉苦:“妈的,一壶柴油,下岗半年,损失好大”。

小哥骂他:“下岗算好了,给你扣个破坏运输生产,抓你坐牢你都没处讲理”。

下岗复工后,铁路现代化换电力机车,抓煤机也不用了,唐被淘汰下来,成了闲杂人员。庞大的国企人浮于事,他有了时间,再没有车轮颠簸,在家却睡不着觉了,于是简单的头脑开始琢磨事。唐的父母走得早,他一直和岳父关系挺好,虽没有住一起,但常来常往。可是,改革开放后,人们开始讲经济利益,唐和岳父就有了矛盾。

唐的岳父有二子一女,重男轻女的岳父将名下两套房子给两个儿子一人一套,女儿却没有。唐很生气,他老婆虽然还有点亲情,经不住唐的枕边风,把点亲情吹没了。夫妻俩同仇敌忾,拒绝给老人赡养费。他们也知道情理说不过,就想法子找借口。

有人为单位分福利房假离婚,多分一套。购二套房,也办假离婚,钻政策的空子。唐灵机一动,受到启发,也办起假离婚,宣布和老婆脱离了关系。并且把属于夫妻双方共同财产所住的房子卖掉,以唐个人名义买了套住房,搬了新家。他老婆属于无房下岗低收入子女,没有能力再给老人抚养费。和岳父闹翻,被告上法庭。

我们庄严的人民法庭明镜高悬,对唐这样的小小老百姓绝不会法外开恩,法院判决唐每月仍需要支付岳父赡养费。这事不知谁爆料到媒体,记者把唐假离婚拒赡养事情登上了报,弄得尽人皆知,唐糗大了。折腾一番,毫无所获,小哥骂他既破财又丢人。

小哥已经退休了,他这个老火车司机开了整整四十年的火车,从蒸汽机车,内燃机车,到现在的电力机车,经历了时代变迁。他感慨火车头越来越先进,开车人却越来越差劲。过去,在奔驰的蒸汽机火车头上,一双手一天用铁锹能铲几吨煤。乌黑的煤炭投进炉膛,火焰熊熊,燃烧的黑煤就如黑色的黄金。威武的蒸汽机车开起来地动山摇,汽笛声响彻云霄。虽然浑身汗水,油烟,煤灰,又脏又累,铁路工人很受人尊敬,可自豪着呢。如今,实现电气化用上了电力机车。这电力机车卧在铁道上,远看像只绿色大蚱蜢。司机驾驶室都装了空调,穿着制服戴着白手套坐在软椅上,人身体虽然舒服,精神紧张着呢。

唐在铁路工作了几十年,要退休了,也没当上真正的火车司机。他常说自己缺文化,吃了亏。我觉得唐的身上的确是缺少些什么。当今的人缺少什么?缺文化,缺信仰,缺燃烧的黑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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