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天蓝

(一)
2008年发生了很多大事,比如五月十二号的汶川地震,再比如八月八日的奥运会开幕式,然而对于我来讲,这些都十分遥远。2008年我身上发生的大事,是我的美术老师终于在我画了很久的卡通画和儿童画,用掉很多盒蜡笔和油画棒后决定教我专业美术。
那时刚过完元旦。我的老师是当地一所高中的艺术班老师,我是她当时唯一一个画儿童画的学生。那天老师问我,你以后也想学画画吗,你知不知道老师班上的哥哥姐姐都是因为不想学习才来画画的,画室里其他人都只能学画画,他们是要把以后都搭进去的,你不一样,你还小,你该好好学习。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从来没想过老师会这样说,虽然那时的我尚且年幼无知,却隐隐约约觉得这是老师不想要我了。下了课妈妈接我回家,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笨拙的挪动着自己,反复想老师对我说的话,一路上强忍着泪水,刚到家就钻进被子里哭了起来。妈妈察觉到我的不对劲,走进我房间问我,宝贝你怎么了。
我抽泣着,抬起头,跟妈妈说,老师说她不想教我了,可是妈妈我最近都没有把蜡笔涂到画板上,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妈妈擦干我的泪水,要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她听。听完我给她讲经过,她叹了叹气,问我宝贝,你那么喜欢画画吗。我说是啊画画多有意思啊。
她没有继续说什么,转头走向了厨房,准备晚饭。我呆呆的坐在窗前,看窗外慢慢飘起雪。晶莹的雪花落在窗台上,屋子里的灯映的雪花泛起一丝微弱的光。
看久了我有些恍惚了,恍惚中我听见妈妈跟美术老师讲电话。我早已经不记得她们说了什么,印象里的那天雪越下越大,美得不像话。吃完晚饭后,妈妈拍了拍我的肩膀,宝贝,以后我们继续画画,别难过了。不过你要认真啊,老师说专业课对你现在来讲会枯燥啊。
我的心一下子亮了起来,比那天的白雪还要亮。
那一年我十岁,那一年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
(二)
那以后我就正式开始与老师口中以美术找出路的学生一起学画画。画室很大,老师有很多批不同程度的学生,我是同批学生里最小的一个,站起来还够不到画架上的画板上端。
跟我年龄最近的是大我两届的一个男孩子,他叫刘畅,比我大了三岁。他很多动,他妈妈总是对老师说,杜老师你是不知道,这孩子除了画画就没有安静的时候,我根本管不了。
尽管他和当时怯生生的我在性格上完全没有相似的地方,由于年龄相近,我们还是很快成了玩的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了他爸爸妈妈照顾生意很忙于是总把他自己放在家里,他也知道了看似不爱讲话的我其实只是为了拒绝讨好大人。小孩子的友谊建立总是简单而又牢固,那样纯粹的感情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在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它有多么珍贵。
在我们一起堆过雪人,一起画过几何体结构,一起看过鲜草抽出嫩芽,一起削过铅笔,一起放过风筝,一起画过衬布之后,夏悄然而至。夏天到了天就长了,画室开放的时间也就长了,从上午八点到晚上九点,周末我们可以在画室里度过一整天,晚上被各自家长接走。
画画累了时,我们就会买一根冰棍然后去画室的天台上看天。刘畅和我都喜欢蓝色,也都喜欢头顶上的天空。那时空气污染不如现在这般严重,天空总蓝的干净透彻,像洗得发白的蓝色幕布,云就软绵的铺在天空上,白的刺眼,偶尔会有光折射过去,云就有了彩色的光芒。那时我的夜盲也不严重,晚上的时候是有星星的,夜空像是深蓝宝石上镶满了钻。
刘畅常常在天台上对我说,他的梦想就是考上央美,实在不行鲁美也好。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坚定而神圣。我说,可是你才初中啊。他撇撇嘴看我,那你有梦想吗?我咬着冰棍的棒思考了很久,没有啊,就画下去就好了啊。然后我们下楼,继续没画完的画。
回想起当年没有梦想的自己,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避免了让梦想与现实背道而驰的惨剧,还是该惋惜自己错失了让自己将一生投入热爱穷极一场梦的机会。
毕竟年少的时候,我们都只一厢情愿的相信心想事成,所以这注定是无解的问题。
(三)
对于我们两个来讲,美术就是我们另一个世界的大门,线条是我们沟通的语言,明暗是我们感情的表述,色彩是我们生活的态度。信仰是人内心世界里的极光,信仰的力量是无穷的,美术就是小小的我心中大大信仰,支撑着我克服偶尔的枯燥和迷茫步步向前。
刘畅对光线的变化程度掌握的非常棒,而我则对色彩比较敏感,所以我们经常给对方改画,就这样,我们两个进步的速度让老师始料未及。我们画画越来越投入,也越来越默契,能在一堆画中挑出彼此的那一张。他总指着我的画说,你看啊明暗交界线你找错了,我也总拿着调色盘帮他补一两笔,哎呀刘畅你这里的颜色不太对要微调啊。
时光啊总是不肯等一等谁,无忧无虑的惬意日子随着它与我们渐行渐远。初中之后,我原本只留给画室的周末,被各种原因安排给了课后辅导班。我在画室里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和刘畅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一起去天台看天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我们依然会给对方改画,他也依然会对我诉说他对美院的向往,然后笑笑。
一切都平静的如同午后的洞庭湖一般波澜不惊。他上了高中,我们的性格也在那几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开始越来越沉默,我反倒开始渐渐褪去胆怯不再惧怕周遭的一切。再后来静物已经不能满足我的笔尖和调色盘,我爱上了写生,去画室就更少了,每次去都是为了找老师指点我的画顺便买买颜料,听老师说说特殊技巧。
刘畅似乎也不怎么去画室了,我去画室时很少看得到他,偶尔几次遇到,也顾不上互相说几句话,都急匆匆地做自己的事,相视一笑就过去了。我也问过老师刘畅他怎么不总来画室了呢,老师告诉我,他趁着父母不在,把家里一个小房间改成了个小画室,还跟老师要了很多衬布和坛子罐子,现在他画静物已经有自己的意境了。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他提及梦想时眼中的光芒。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画室,可以随时追赶他的梦想,一想到这里我就热血沸腾,我真替他高兴。
我多想让这个充满了执着与梦想的故事到此为止,但事与愿违。
(四)
接到刘畅电话的那天是2012年我初三毕业的暑假,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个星期四的上午,那几天的天阴沉沉的,不见阳光透下来,却又迟迟不肯下雨,让人莫名烦躁。刘畅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喉咙里有东西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小月亮,你下午带着水彩来我家吧。我想跟你一起画画了。我家的花快要枯了,算是给它画个遗照吧。”
—“好。那你买两瓶可乐给我冰上啊,还有冰棍,这几天闷热闷热的好烦。”
—“嗯。”
挂掉了电话我觉得他不大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他哪里不对劲。我收拾好了水彩,睡了个午觉就去找他了。他家离我家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我背着画具,一路走过去想想过去发生的事,倒也很快就走到了。开门的那一刻我有点吓到了,刘畅的妈妈坐在客厅里抽烟,一反干练的常态,面容憔悴。而刘畅自己,穿着白色的短袖,瘦的像另外一个人。
“小月亮来画画啊,晚饭在阿姨家里吃吧。好久没来过了”,刘妈妈摇摇晃晃站起来,对我笑了一下,“跟刘畅玩的好的小孩里数你我最喜欢,你小时候乖,不近视,眼睛亮亮的。”
我被刘畅拉到了他的小画室。他的画室墙壁上挂满了后现代主义艺术风格的画,画室的桌子上放了一盆花,眼看着要枯萎的样子,竟然带着一种颓废的美。
“你这花多久不浇水了?”我摸着那花盆里干干的叶片,“多好看的一盆花啊。”
“自从我爸跑路之后就没浇过了。”刘畅的语气很平淡,像是说与他不相干的事。
那天我知道了很多我永远不想知道的事。刘畅的爸爸妈妈做的生意不同,他的爸爸做生意赔了欠了人家钱,当刘妈妈知道这一切时,刘爸爸已经带着刘妈妈的钱,还有另外一个女人远走高飞了。刘妈妈报了警,发动了身边的一切人找刘爸爸,却找不到。他和那个女人像是人间蒸发了。刘妈妈在短短的时间里从一个昂首挺胸的女强人变成了失魂落魄的无助妇女。
“我不恨他,不值。”刘畅向我讲完一切后告诉我,“你马上就上高中了,我也要高三了。你又不考美院,高中要好好学习了。你天赋和感觉好少画几笔也没关系,手不生就行。我要准备考央美啦。”他长叹一口气,“你看这水彩调色总是那么不好掌握。”
我的心里堵的慌。我没有回答他,默默的画着面前的那盆花。他把可乐递给我,我拧开一口气喝光了一整瓶,凉到心底。我不敢想象这样的变故他是如何承担的。半年前发生的事我半年后才知道。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
眼前的人是我从小一起追梦的搭档,是我不语却知心的钟子期。你惺惺相惜的朋友突然遇到了困难,而你却不能以任何形式帮助他。
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
(五)
那天我没有留下来吃饭,那气氛太压抑,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像逃一样走出了他家。这也是我做过最遗憾的事之一。我应该留下吃晚饭的,只是我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也不敢相信,我再见他时长竟隔了那么久,而他再也不是他了。
我刚上高中学校里就出事了。大事。高三男生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冲动之下其中一名抄起了一把美工刀割到了另一名的动脉,鲜血喷涌。经抢救无大碍,但由于情节严重,伤人的学生被开除学籍。刘畅被开除了。他不能参加高考了。然而这不是最要命的。与刘畅打架那男生家里蛮有势力的,刘畅被关了进去。
他们打架的原因似乎和刘畅的家事有关。我没有机会详细了解这之间的来龙去脉,我只清楚,他的梦想从此可以说是毁了。那之后的高中生活里我很少画画,我知道再也没有人在我画画时对我说,你明暗交界线找错了。这就是我心里的一个结,解不开碰不得的结。
空气质量越来越差,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于是我很少再看天空。在我投身题海里一千多个日夜后,我的高中结束了。三年里,我从来没看见过刘畅一次。然而我一直挂念他,我想知道,他还画不画画,曾经的梦想真的要悄无声息地放弃掉吗,不能进入美院深造了,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步入了大学,调整了半年状态后的我终于在大一的寒假里决定以后还要尽可能的挤时间去认真画画。我决定鼓足勇气克服我对过去的念念不忘。在那之前我不敢拿起调色盘,不敢认真去下笔,我怕面对我无法逃避的回忆,我几乎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茧。
同时就在这个寒假我遇见了刘畅。同学聚会吃过饭后去台球厅,我在那里看见他。他穿着黑色的夹克染着灰色的头发,叼着烟弯腰打台球。四目相对那一刻我心跳停了半拍。他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他叫了我的名字而不是小月亮。他问我我在哪里上大学。他说他再也不画画了,没机会也没钱。他说你以后好好的,好好学习。
这样的相见不如再也不见,至少我还可以幻想,他成了自由的画家。
梵高的一生都有高更和塞尚,而我的知己算是死在了2012年,盛传末日那一年。
(六)
虽说我宁愿再没见过刘畅,可见到刘畅那一面后,我反而更相信和热爱美术。与他比起来,至少我还能拿起画笔,至少我还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至少我还能碰一碰曾经的梦想,我何其幸运,尚且还拥有这么多珍贵的机会让我去探索去感受美。
我不再感慨周遭的变化,甚至逐渐地接受了一切都在变这样的事实。世事难料,我们都不是预知未来的智者,人和人之间,人和生活之间,相交太多选择,圆满垂手难得。所以,最值得我们珍惜的,就是当下我们拥有的一切。
我们看得到的每一缕日光,我们脚下走的每一寸土地,我们呼吸着的每一方空气,我们聆听着的每一种声音,我们感受到的每一份关怀,与我们同行的每一个肩膀…看似平常却不曾被我们注意的一切,都应该被珍惜,不懂得珍惜的人就只配失去。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的自己会有怎样的心情,会是在哪里,但我们能用力的爱我们此时此刻度过的这一秒钟。成长就是这样,没人管你有过多少次热泪盈眶,多少次心灰意冷,因为谁都是在经历这些并不只有美好的过程后成长的,这是个不可逆的过程,没有一条路能通向过去,以后的路还很长,我们不能倒下,更不能回头。
我还会常常想起刘畅,就像想起那朵不会重开的花。然而我明白过去的意义在于让人怀念和反思而不在于让人停滞不前,与其在过去里自怜自哀,不如将眼睛放到将来,用温暖勇敢的力量握紧拳头咬紧牙关。每个人把自己零零碎碎的回忆交织起来,就是属于他自己的一生。我不怕面对残缺美,人生原本就不是完满的圆。
天下之筵席,终将散去,不求添酒回灯,但求不醉不归。
只是,想到2008年的那个夏天,那时的他,那时的我,我还是会有种失落感。
那个时候,世界很简单。那个时候,天天天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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