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之前的小时候，我们住在老家。屋后有一颗樱桃树，忘了是家里哪位叔伯栽下，牵扯着我们每年五月的馋意。妹妹爬树，我捡落满地的樱桃；妹妹淘洗，我一颗颗喂进嘴里。咔嚓一下，两人咧嘴大笑，樱桃般甜甜的笑容留在相片上。
“姐，当地的姑娘都戴这个。”妹拿起一串鸡血藤，把最小巧的一个套到我腕上。
“怎么，手还是冻得这么厉害？”她的手又红又肿，似乎涂抹什么膏药都不管用。
她倒一脸淡定，”没办法，冬天太冷，我工作时间又长。”
拉萨，布达拉宫，大昭寺，在我的记忆中，远得只剩四百年前浓烈的情诗尚有余温，而就在遥远的地方，一个叫”十七与川”的西餐厅，却在我们的想象中完成妹妹的日常：低头完成披萨和意面，就像她画画上色一样，由她的客人取走每一种创意。
时间一晃而过，二十年后，摘樱桃的小孩成了西餐厅老板，她爱绘画、摄影、美食，喜欢味觉与色泽的触碰，这一切都寄托在她的拉萨。如今回想起来，当初妹妹是如何坚持去了西藏，穷游大好河山，还险些在墨脱丢了命，分享驴友故事，写成一场场文艺青年的罗曼蒂克，好像她的心愿由来已久。读大学那会儿，从她碎碎念校园环境如何不如人意，人与人如何淡漠心狠开始，似乎就注定了热闹又嘈杂的武汉不适合她？她说西藏如何风景如画，朝圣者络绎不绝，我并没细听，从图片上看不完圣地的洁净，只当她的一场梦，于是劝她留在武汉，工作多少会有一个。
“你劝劝她，那么远的地方，一个女孩子，多不放心！还要自己开店，创业多难啊！”我妈是真的很关心她侄女，就像关心她女儿一样的口气：
“你别糊涂，在外面能挣几个钱，省考你得好好准备，回来多好！”
女性天生有举一反三和反复自我论证的权力，从要我规劝妹妹到规劝我，这套路我若早些了解，就不会每次在电话里大费周章，我还没玩够哦不是我还想去别的城市体验几年，也不对，我就是不急着安定。讲理不成我就哭，一般都是十分钟的流量，然后挂了电话就像没事了一样和室友讨论最近的招聘。
就这样，在工作大计上，我和我那远走高飞的妹妹，再一次站到了统一战线。妹，我支持你，年轻人就应该有激情有梦想！可，我大话说得轻巧，她却得实践每一个艰难的细节。她开店一人装修一人扛货物的时候梦想能帮忙吗？她遇到黑心外卖员导致顾客差评谁知道呢？我知道她不肯说，为了去拉萨，她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家里的稳定工作，抵抗着全家族的反对，宁愿和她爸冷战几月，父女间的倔强如出一辙，她走得决绝，甚至身上都不肯多带几千块钱，就义无反顾地坐上去往拉萨的火车，在50多小时的旅程感受海拔和距离的与时俱增。而因她愤怒伤心的爸爸，始终不肯打一通电话去问候，却每每旁听她的消息，并默不作声地为她开店筹款。
让她无语的是，这么重大的决定之后，这么困难的选择之后，她并没有出现高反，身体出奇的平静让她无比意外，”姐，你说我就这么女汉子吗？人家头晕呕吐的我倒好，一路硬座安然无恙。”
“你那是硬撑的，越是强大越是说明孤独啊！”我长她两岁，所以竟然连说话都这么老气横秋？还是说游走在异地恋和家族反对工作的矛盾中的我，也在精神上接近那种50个小时的自我坚持？
过年真是道坎儿，在亲戚朋友的询问中，我们的坚持往往败下阵来。在一场不同生存背景的亲朋间的互相审视下，我们只想逃离。外面世界的天宽地阔，似乎成功失败都不会被注目，反到经得起小小女子的一番折腾。我和妹妹，竟然有着如此相同的近乎不留退路的执拗，创业于她，是一个人的战斗，资金的问题、异乡的生活，让任性的她背负太多；未来于我，是难以两全的折磨，亲情的呼唤、生活的隐忧让犹豫的我总在自责。其实我们的爸爸同样伟大，用他们的勤劳在当地拥有一席之地——伫立在县城的楼房是他们奋斗的产业，当初为了这房子，他们也曾冒险投资，费心经营，甚至连建造的辛苦活儿都亲力亲为。六七层的楼，不高却很结实，它们像上了年纪的父母，等待儿女的回归。是回来守护父辈的心血，还是硬着头皮走下去，这本来就无解。
“十七与川”今年三月开业时，我发个红包过去，妹忙得欢天喜地。一切刚刚开始，妹妹说她们店生意不错，因为精致的西餐源于上好的原料和精巧的厨艺，再加上文艺的氛围，在当地已是小有名气。当然，赚钱还远，手艺我确是信的。在拉萨的头两年，她从餐厅服务生开始学习西餐，经常一天就是14小时的工作。第三个年头，她已经可以按照多年前的设想布置餐厅，装饰她想要的氛围。拉萨夜生活开启之时，她小店明灭闪烁的灯光就打在甜点的浓香上，源于各地好友的赠书就铺开在客人眼前，关于美食的味道，就记载于她的一个个故事里。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仓央嘉措用诗写了人生的两难，让我们可有所寄托。每当父母言及他们年老，提及房产待儿女守护，或是讲叙谋生之苦时，我都不得不思考，选择自由是否太过自私。这一年游走于大量实习和招聘之间，不肯妥协不知疲倦往返城市之间，父母手中的风筝已越来越远，他们还不肯放弃牢牢牵绊。即使这样，他们也如妹妹家一样，虽说不接受孩子的远离，却又执着地续着经济支持和细微关心。
我希望妹妹的”十七与川”越来越好，因为倔强两姐妹，梦想犹如共生，往往在彼此的光芒里照到自己的路。而她，勇气一直都大于姐姐，那个摘樱桃的小孩，一直在默默付出和沉淀，从小照顾弟弟妹妹，读大学自己做事谋生，开店事难咬牙坚持，不忘在生活之余继续绘画、写作、摄影和旅行。她俊俏而不自知，勤勉于厨艺而充满天赋。从过年的一道道佳肴里，从她店里生意的视频里，我发现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少，她也越发忙了。
五月初我偶然见了上市的樱桃，这精致的水果却低调于世，以至于多年我都已经忘了五月是樱桃的季节。我和家人说起樱桃，她们的高兴似乎在于我尚未被忘却的家乡情谊。那，等樱桃再熟了，我们就回去，无忧无虑打落一地樱桃，贪吃的样子一如既往，既不辜负梦想，也算慰藉父母，讲一讲我们的城市我们的生活，听一听他们的担心与惊喜，那样是极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