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传


浮萍单名一个萍字,是个粗壮结实的高个子女孩。上学的时候成绩不好,在班里属于那种没有存在感的女孩。

第一次闯进大家的视线,是她毛遂自荐当了劳动委员。虽然她没有几张选票,但卫生委员么——大家都乐意让她。卫生委员又苦又累,还得带头干活,出力不讨好。

新官上任,她可是结结实实把所有人折腾了一回。校园的大操场,四周种着树,树槽就总是卫生死角,里面扔着各种垃圾,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每周五是全校大扫除,她一来,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开始给大家划线:这条线和这条线,中间归你,其余的地方你不用管。她把偌大的操场愣是给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该是谁的一清二楚。偷懒、推诿一下子都给治住了。

这下大家都傻了:她学习都搞不好,怎么还有这手呢?

于是大家一边叫苦连天,一边偷偷腹诽。

有些男生干脆当着她的面:“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这地方老师又不检查。”

她眼睛一眯,低头看着还不到自己肩膀瘦小同班:“你管我呢,你把你自己的做好就行了。”

男生哑口无言了。

当然也由她说不过的,就跟她动嘴,不动手。她就拿个扫把满操场的追着跑,直到他跑不动认输,然后乖乖接过扫把干活去了。

跟她关系好点的,她就笑嘻嘻的跟人家做交易:“你把这块弄干净了,我明天给你买一只乒乓球!”

那人嬉皮笑脸的:“乒乓球拍!”

她又挥着手里的竹竿追上去:“好说你不听是吧。”

操场上鬼哭狼嚎。

也有她真的管不了的。

班上有个大名鼎鼎的‘江湖老大’,属于已经被放弃的对象,若无其事的扔下一句“你看着办”,便拉着一帮哥们走了。别人打扫卫生,他们上体育课,拍着篮球“砰,砰”的练习三分投篮。

等大家都忙完回教室了,她就一个人拿个扫把唰啦唰啦的扫,教室里安安静静的。

扫完了,她跟着全校的卫生委员一起检查卫生,浩浩荡荡几十个人,威风凛凛。教室的地面,窗户,黑板,每个人的桌兜…面面俱到。

检查完了,她绷着脸回来,大家都心惊胆战的。终于,有人憋不住,悄悄问:“怎么样?”引线似的,大家都急不可耐的跟上:“就是就是,怎么样怎么样?”

坚持不到三秒,她自己先捂着嘴笑了,大家“轰”的一下,松一口气。

“咱班第一名!”

“嘘——”纪律不好也要扣分的,所有人都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守护着来之不易的成果。

“铃——”下课铃终于响了,教室里轰隆一下热闹起来,大家都过去围着她吵嚷个不停,她却笑得说不出话。

她怎么那么爱笑?



她一战成名,但大家还是不喜欢她,因为她总追着人屁股干活,这儿不干净,那儿得收拾…简直一个老妈子。

对她彻底改变态度是在一节体育课后。

老师规定,体育课必须要穿校服、运动鞋,但总有人记不住。老师为了维护尊严,就罚跑步,或者深蹲起。一般都是象征一下,老师也并不真的计较。

那天上课,体育老师请假了,体育委员就暂代他的职责,检查每个人的衣服和鞋子。有人事先知道了老师不在,所以故意没穿。

体育委员面上挂不住,觉得他们是挑衅自己,脸憋得通红,咬牙切齿的:“给我跑一千米,跑不完不准下课!”

体育委员是‘江湖老大’的哥们,他的话没人敢不听。于是所有人都灰溜溜的认罚去了,敢怒不敢言。有人请假,体育委员怒不可遏:“就你特殊,别人怎么没事!”

一千米总算跑完了,大家狗一样坐在地上喘气。

有人晕过去了!

大家一下子乱了起来,体育委员也害怕了,江湖老大可罩不住他搞出人命。大家对他的愤恨此时也发泄出来,眼睛里藏不住的恶毒的得意:看你这下还牛气什么!

免不了幸灾乐祸。

还是她。

所有人慌乱、惊叫、看好戏的时候,她已经背着人跑出去了。学校很大,从操场到校门口有五六百米,从校门口到医院还是七八百米,她就一马当先,背上驮着个人,像个处乱不惊的大人似的,后面跟着一大群惊慌失措的毛孩子。

跑到后面,她身后跟着的人渐渐少了,她还是一往无前,气势不减。趴在地上狗一样大喘气的我们,只能看着她一骑绝尘的背影,越变越小。

自那之后,她好像真的成了班里的家长,有什么搞不定的总是习惯性的征求她的意见:你觉得这样行不?这么做没问题吧?

而大家也终于发现,她的生活经验丰富的惊人,对于我们这些只知道埋头看书的小子们来说,套用一句台词叫做‘真乃是个奇人。’

她会缝衣服,会做饭,会…她还知道好多稀奇古怪的‘常识’——她开始有朋友了。



她的偶像成名之路,是运动会。长跑,短跑,接力跑,跳远,跨栏,篮球,排球…就没有她不能的。

于是整个运动会,都好像是她的粉丝见面会。操场上总能听到一帮子人声嘶力竭的喊着她的名字:“萍——”

能帮她拿衣服,帮她拿喝过的水,递过去的纸巾被她接住了——

都要激动上半天。

三级跳远,其他班都主动放弃了,谁都知道那是江湖老大的地盘,即便是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男子的没希望,就从女子的想办法。结果女子三级跳,生生被她杀出一条血路,男女双冠!班主任看着挂在墙上的奖状,笑眯眯的:“大家都想要萍学习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江湖老大从此也服了她,虽然他自己还是不打扫卫生,但是他手下的小弟们都被赶回来乖乖干活了。然后篮球场上就剩他一个人“砰,砰”的投篮,有些孤单。

大家都愿意跟她玩了之后就发现,她真的特别爱笑,有时候甚至莫名其妙的她就开始笑,笑起来很大声,呱呱大笑,笑的气都岔了。大家本来不笑,结果被她的笑给带笑了。

但她更多的时候,其实是一个人捂着嘴笑,无声的,笑的肚子都痛了。别人都安安静静的上着自习课,她和旁边的同桌,两个人就总悉悉索索的笑——她总算交了一个真正的朋友。两个人整天藏藏掖掖的,不知道笑些什么。

那些少女的心事啊,总是色彩斑斓,发着光的。

然而她还是凶巴巴的——每周五下午,就像狼人变身一样,凶神恶煞,稍微有一点不满意,立马开嗓子吼:“给我重新扫!”,连好朋友也不例外。

班里有她坐镇,顺理成章的蝉联一整年的卫生评比第一名,整个年级都听说了她的大名。于是初二的时候,班主任直接点名她连任,她的交椅变成了铁交椅。

相处时间长了,大家慢慢的知道了一些零星的关于她的事: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她是跟着母亲远嫁到这里来的。她原本也姓现在这个姓,到这里才跟着继父改的。

大家立时又小心翼翼的,怕触碰了她的伤心处。

结果她狠狠的在你肩膀上拍一把,疼的你龇牙咧嘴,她却大大咧咧的笑着:“有什么大不了的,谁都有那一天。”

彼时,我们已经学过了“人固有一死”,“人生自古谁无死”,这样的名言警句,纷纷点头表示她说得对。

西北的戈壁滩蔓延无际,乱石遍地;西北的朔风愤怒的嘶吼,扯动旗子烈烈的响;西北的女儿也像沙石一样粗粝,像朔风一样锋利,从来不肯示弱。软弱是可耻的。

萍就这样,用轰隆隆的笑声,用蛮横的肢体语言,用毫不在意的态度,掩饰着自己的恐惧和难过,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大人。


她一个礼拜没来学校。

大家开始变得不习惯了,尤其是周五的时候,没有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拿扫把了。于是那个下午,整个操场上都乱七八糟的,堆满了垃圾。

与她家近的同学带信回来:她生病了。

带信的人也是嬉皮笑脸的。所有人都不信:她那么壮,怎么可能生病,你肯定是瞎编的!

带信的人急了: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不信你们自己去问她啊!

又问:生病了怎么没去医院?

带信的人不耐烦的吼:我怎么知道!

于是大家都巴望着她快点好,快点回来。

等啊等,又到了周五,她还没回来。结果忽然听说了她要退学的消息!大家一时都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带了我们几个找去她家里看她。我们去的时候,她家里就她一个人,乍然见到我们,她依旧笑嘻嘻的,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她像个熟练的大人一样招呼我们落座、上茶、洗水果,端点心。

班主任就生气了:“为什么不去学校?”

她咧嘴一笑:“不想上了。”

班主任压着怒火:“不上学你做什么?”

她答:“上学没意思。”

班主任气的恨铁不成钢:“你也跟你们那个江湖老大学是不是!上学没意思,玩儿有意思,打架有意思,是不是!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的不学,偏偏跟那些人学,你怎么就这么自甘堕落!”

萍终于哭了。她不是自甘堕落。

哭也是声振屋瓦,惊天动地的。这一哭,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统统都哭出来,把青春里的残破和屈辱统统都哭出来,把心里的不甘和愤怒,统统都哭出来——她也只能哭一下而已。

一直哭到天昏地暗,才肯住了声。我们心事沉重的跟着老师出来,外面天已经黑了,黑沉沉的天空压着四周,像一只张着大嘴的怪兽,巡视着地上的猎物。

那个夏天,还没开始便早早的结束了。一个暑假过后,她便从大家的记忆里干干净净的消失了。

那年她十四岁,她禽兽一样的继父毁掉了她正值初夏的人生。

后来零星的听谁说,看见她母亲带着她去医院打胎;又听说,她母亲闹了一场,要跟继父离婚…后来,便没有后来了。

日子照旧过着。


昨天打开微博,满屏都在讨论着那个小姑娘,我忽然就想起了她。算一算,已经十多年过去了。

我还清晰的记着她的模样:利落的短碎发,圆圆的眼睛,红扑扑的脸蛋,一笑露出一排细碎的白白的牙齿,力气很大。她很爱笑,笑的时候像个农村妇女一样呱呱大声。

单名一个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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