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类最后一封信

  前事记

I am 15 this year,and as for my dream, l ask dear God for letting me leave. Leave! No more a puppy! I am sick of this stupid world , its rules as well , and there is no fun to be a human ––like you, and me, and you. So boring just everything around, and everybody that noisy. So are you, miss Jenny. And I must tell you that l hate your stupid English class most. Well, I feel so sad but still, this might be the last English letter that I could write. May God not punishing me for this. l know he won't. He really won't indeed, not because he is so busy to be bothered, but for I am, the only god responsible for myself.

      十五岁那年的时光过得恍恍惚惚的,只有面部皮肤皱在一起的父亲手里拿着英文老师告状的作文纸一言不发望着我的样子时而浮现脑海,随之牵连出一串痛苦的记忆。当时我正对着他在钢琴架旁边闪光的红褐色地板上安静地站在,目光斜视捕捉撒进房间里的昏黄的金色光线。已经是傍晚了。父亲没有骂我,他太过温和以致从不骂我;他的沉默或许是等待我自己开口,然而我从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又渴望从我口中得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父女两人的面谈总是从沉默开始又以沉默终结。

我一直无法忘怀父亲的眼神,说不清楚那是怎样一种表达,虽然我一直借由其他的事物企图转移我对父亲的注意,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其实一直都在他身上,从未离开过。

那是在安静的空间里耗时最长的一场"对峙",自我第一次惹怒父亲以来。父亲对我的管教,不以出动手脚或唇枪舌剑的方式,我和父亲的交流通常只在飘浮于四周的沉寂空气里发生。

往常而言父亲都只是确保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成功传达了他的不悦就会用眼神示意我离开。而这一次,他像是带着某种绝望的,在乞求我,在挽留我,而他似乎又知道他改变不了我。我已经让他失望透顶了。他丢下我一个人在空空的钢琴房里,自己走了出去。

门过后被返身回来的他从外面锁上,我清晰听到钥匙在锁筒里转动的声音,像在我的心上、我的肉里绞动。那是入秋的夜晚,我盖着钢琴架上的防尘布挨过了一个晚上。没有人来救我。家里沉静得让人觉得可怕。因为谁也不敢反抗平素温和的父亲,就是他事事都做得很好,没有对不住大家的地方,才没有人有理由与他抗衡。父亲用他的"令人满意"在家庭之中树立了绝对的权威。我时时对这点感到不可思议,一个人怎么可能这样面面俱到。可这个人就是存在,他存在我的眼前,是我渴望亲近又无法亲近的父亲。

发高烧的我在早晨被发现并匆忙送去了附近的诊所,红着眼睛的妈妈陪在我身边。即使她抱着我发热的身体痛哭,我的内心也依旧排遣不了一种被背叛的凄凉。而年幼的弟弟就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还以为我是在扮可怜要抢夺走他的妈妈的爱。

我在病床上一直躺到开春,当然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病,生理上没有任何不适。只是单纯地不想出门,除了安静睡觉不想干别的事情。妈妈也乐意省去替我解决闯祸的麻烦,爽快地为我办理了休学,我三餐都在床上解决,基本不出房间,所以整个秋冬季没有见过一面我的父亲。

那一年的记忆就是这样变得黯淡无光。



  我一如既往喜欢在大街上走。有时候我会幻想,当沉迷于某些自己尚未意识到的事物时,忽然地迎面撞到某个人。最好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有着结实明亮的胸膛,我小小的脑袋撞上去,发出清脆的砰的一声。我低头假装愧疚地说对不起,却在垂荡的刘海之下露出得逞后得意的微笑。他会不会说"没关系",又或者是不看我一眼便整整衣褶匆匆侧步而去,这些我都不在意。

  虽然这样幻想,但在回过神来即将撞上别人的紧急关头,我总是在心里“啊——“地尖叫一声,然后机敏地往旁边闪一个身避免碰撞。像我这种人,就叫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吧。

  啊!不对。我呀,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实在无脸再自称我这种人。要说这种变化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纵然百般思索也抽不出思绪,因为记忆里并无一这样突出的节点。

  好像是突然有一天在大街上走,然后身边经过的男男女女的身影开始毫无预兆地摇晃并且越发模糊起来,到最后竟成为了一团类似影子的存在。每个人浮现在青蓝色的空气里的只剩一张张没有毛发,没有妆容素白清淡的脸,那副面容真要形容就类似于刚从母胎里诞生的婴孩的脸庞。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只见一张张婴孩的脸,分不出性别。女孩子们漂亮的五颜六色的裙子消失了,男孩子们强健的青春的肢体也消融在模糊的暗影里。奇怪得要命,当时眼前无端出现这样反常的景象,我的第一感觉竟然不是害怕,而是从内心涌起了某种隐秘的从未有过的振奋的浪潮,我几乎为之昏厥。后来想也许是身体本能地预感到即将降临的命运吧!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开始能主动调节,也就是说可以自己选择生活在怎样的世界——一片清晰的充满人的世界,还是只有我自己却浮动着暗影的世界,这个时候可以控制到连人的头像都看不到了。

  我从很早就不想当人类了,我对人类的生活和世俗的喜乐即便不说是厌烦透顶,也绝对没有热望和渴求。我感觉我的体内有一团死灰,它是自我出生就一并如泥土一样潜伏在我的身体里的,日久天长便慢慢长成支撑我生命系统的大地,而看起来鲜活青春的我也不过就是依附着枯土艰难爬动的地表植物。我心里的土地燃不起火种,一部分的我不会死去,固执地如干皮一样覆满地表,既无法化作灰烬滋养栖身的土地,又让即将长出来的新芽不得健康的呼吸。我一日日疯长,无情地蚕食土地残存的汁液,老的自己不肯死去,新的自己又要出生,土地不堪负重、奄奄一息。

  我心灵最初的苍老是从内心土地的苍老开始的。没有火可以点燃我,我也不受雨点筑成的水流浇灌,在我心里没有跳动的激情也没有涌动的希望。

  不过,虽然我渐渐意识到自身发生的巨大变化,也慢慢思考自己是否真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比性格一类的东西更为本质的差异。我真正下定决心不当人类,或者说只是将这种发生在自身周遭的改变看做是神的某种启示,我找到它的指向并且欣然地接受神的旨意却是在一次给多年不见的好友写信的过程中。

  信自然是无法寄出去,我和他已经失联好多年了,说得狼心狗肺一点他至今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他小时候总是动不动就生病,和身材瘦弱身体却倍棒的我形成鲜明的对比。小时候,我总是以为他会在某一次生病之后就突然死去,我对死没有恐惧,不管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还是自身。我也并不是为他担心,但我确实是因为这点才亲近的他,才不顾别人的眼光成为了病秧子的他唯一的朋友。

  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所以反而和这样的他什么都可以说。而且他很沉默,总是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看着身边的人笑,不管你说什么他都爱听。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而且他除了我没有别的朋友,更不可能向别人抖露我的秘密。渐渐地,我就什么都和他说。

  这样的习惯即使在他搬家我们不得以分开之后也没有改变,不知道他是否适应没有我在身边叽叽喳喳的日子,大概他会觉得松一口气吧,“终于不用再背负那个丫头那么多沉重的秘密了“,他大概会有这样的心理吧。可是我却离不了他,并不是舍不得那个具体的他,而只是无法割舍他这样一个存在,一个可以让我毫无顾碍地无尽诉说的存在。在我发现我再也无法去那个病房,坐在他床边像忏悔一样絮絮碎语时,我开始一个人窝在花园的墙角,用捡来的细木枝在土上给他写字,一边写,一边想象他在面前,朝我露出他一贯的微笑。

  正式开始给他写信是在上高中之后,从病床中恢复就像一场冬眠后,心中如草芽萌发突然感觉有太多的话要讲,而木枝书写的速度已明显无法满足我的需要了。

        我每次想要给他写信,最少都能写满正反两面满满三张大纸,直写到右手发麻抽筋,笔下的字开始密密麻麻的抖动。所有给他的信都被我装进一个个信封,贴上了好看的邮票,放进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饼干铁盒子里。铁盒有十二个,十二种口味的饼干,这些年已经陆续装满了其中十一个。它们被我锁在写字台大大的抽屉里,每次打开抽屉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满足,同时又泛起如窗外的白山茶一样淡淡幽幽的哀伤。

  也许是永远没有办法递出去的信盒吧,承载着我这么多的心情和故事的信,这些在厚纸页上跳动拥挤的话语,对于他而言太沉重了吧!从小就是这样,因为他总是毫无反抗地露出友善随和的微笑,擅长利用的我让同样年龄还是病秧子的他替我承受了太多的东西。

  偶尔也会想他在哪里,尝试着想象他现在的生活,想到他可能样子都变得我认不得了总是不可抑制地难过。那样就算在人海中相遇也认不出来。即使是这样自私的我,在多年之后还是想跟他说一声抱歉。所以,我其实还是希望他健健康康地活着。作为一个健康的人精彩有力地活着。

  在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后,我酝酿了好久终于下笔给他写信,原本心中并无特别的内容,只是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如同机器般制造出这样一封信,因为已经习惯生活中的大事小事都向"他"交代,如果隐而不说,就失守了一直以来的忠诚——但一旦下笔,手就自己飞快地动了起来,句子也不住地从心间涌出,等我回过神来,见眼前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了写得满满的六页纸(因为书桌够大,我有将写完的信纸一字排开的习惯),而我的右手已经发抖。

  我搁下笔,试图回忆内容,却全然不知自己写了什么。说起来这也是我写信一贯的状态,边写边忘,类似于将心中喷涌而出的话语全抛下悬崖,让它们如同奔流的瀑布一样不可回返。

  我内心轻松了。以前待在他身边,也是一直在追求这样一种身心松弛下来的感觉。

  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呢,现在让我来揭晓谜底吧。因为觉得对于解释我现在的人生来说,它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我重新认识和定义自己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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