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2年10月22日，周四，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我永远忘不记那个日子！听闻娘娘惨造车祸的噩耗时，真觉得是晴天霹雳！这个噩耗，一下子把人击打得心都碎了！一整天，心里都是闷闷的，一直想哭，但因是星期四，没放假，全天都在学校读书，就没有机会哭。母亲还说，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怕他气出个三长两短来！
10月24日，周六，阴雨。我骑着自行车与母亲一路泥泞地去三岔娘娘家奔丧。路泥湿滑，泥巴把自行车的两个轮子塞得满满当当，无法骑行。我只好扛着自行车，“吱吱呀呀”走完从家出来到大公路的那一段泥巴路。到了娘娘家，未来的二表嫂春梅与我打招呼。春梅是我小学时的同学，是我们村的同姓的一个侄女。我忍住泪，没有哭！娘娘家灶房这间房，灶面前有个火炉子。我坐在炉火边低着头抽泣，滴滴嗒嗒的眼泪流下来。我的母亲走到娘娘家另一间房的孝堂，放声大哭。华英表姐，是一直与我最好的表姐妹们中的一个。她一边泪滴个不停，一边手拿锅铲翻炒锅里的菜。我有时帮她往灶膛里添根柴，有时站在灶台前哭……华英和春梅都礼貌性地劝我不要哭。可是，她俩可能忘记了，这个灶房、灶台、灶膛更引起我的伤心！这个灶房，是娘娘生前做饭的地方。我多次看着她往灶膛里添柴、加石碳，用火钩给灶捅火、捅灰……娘娘有时一边做饭或舀猪食，一边与我讲话，也是在这个在灶膛前，我又想起每一次分别，娘娘都热情地把我送到她家房子旁的大路上，和蔼地朝着我笑，叮嘱我好好读书……她刚满60岁的生日，我还去参加了。那是她最后一次与我们的相见相别！天快黑了，华英倚在我的肩头，拖着我的手，哽咽着说：“我和你到门外哭一场。不要让我爹听见。”我俩手牵着手，头肩靠在一起，从灶房这间房的后门出去，踉踉跄跄地来到娘娘家的老房子前。娘娘家的老房子已经修缮，样貌大改！我们站在那棵大核桃树下，我倚着核桃树哭，表姐华英紧紧地抱着我，头靠在我的肩头，我边哭边用拳头捶打着大核桃树！我倔强地不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这个老房子就是娘娘的“公爹”，即华英表姐的爷爷，我叫他“亲公公”曾住的地方。亲公公一直住在老房子，楼头极矮，又有点黑。我小时候与表姐们调皮玩闹，只要听说亲公公在家，就不敢闹了，因为他脾气很大，吵闹了亲公公，会被大骂！我们最小的三个表姊妹----华英、我和琼芬都很怕他。我们仨有时候玩“捉迷藏”游戏，刚想躲到老房子的楼上，立刻会警醒：那是亲公公住的地方，不能去！我似乎从来没见过亲公公，只知道表姐全家都害怕他，因为他脾气极暴躁，他甚至打过娘娘！
好容易忍住伤心的泪，吃完了表姐滴着泪炒的菜和一些饭，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怯怯走到娘娘的寿棺前，亲眼惊见不敢相信的现实！磕头、上香、烧纸……泪水禁不住长长地流下……封丧……娘娘的后事，一切都按照规矩去办……一日三次地哭悼，有真人唱哭丧调，也有录音机磁带播放哭丧调……听看见，看得见的都是悲凄的脸容！
二
又过了一周 ，10月28日，周五，是娘娘下葬的日子。吹鼓手们“叽哩呱啦”吹奏起哀鸣的喇叭和锁呐、鞭炮声响起来、所有在场的亲戚们或披麻戴孝巾、或头缠白孝巾，进进出出，一派哀伤而忙䟿的景象！琼芬表妹，当时在昆明农校读中专。唯一的、勇敢的她能朗诵写给娘娘的《祭母文》！她一字一声一泪音地朗读着，我们的哭声是那样的肝肠寸断----
祭母文
祭母亲 泪两行
几度思亲意巅狂
母为孩 苦奔忙
到头落得没下场
思我娘 寸断肠
浅言薄语记我娘
妈你幼时在娘家
掌上明珠一枝花
在阁中 十六春
一十六载两样情
十三年 多荣幸
合家欢聚多喜庆
父在寻甸开米行
财源兴隆常发祥
一家人 多喜庆
欢欢喜喜十三春
十三岁 那一年
父亲一病入冥间
父去世 母在堂
母子四人度时光
一个终身未成就
外婆她 多辛苦
又做母亲又做父
冷一把 热一把
才把姊妹抚养大
十七岁 离了家
离家出阁到三岔
娘教训 心中记
三从四德是母依
孝顺公婆是正理
夫和妇顺家道齐
堂上公婆顺敬礼
姑嫂妯娌忍让些
当家为人客非易
不落人笑把志低
娘亲呀 尽做到
如同亲姊待小姑
公甚严 时打骂
尽心竭力孝顺他
夫坎坷 时有岔
温言良语规劝他
春到夏秋到冬
一年四季苦用功
或下雪或下雨
每晚迟睡又早起
生两子 育四女
积成血来河困起
叫声娘 儿心酸
挪干就湿苦熬煎
教子耕 抚女读
寒窗苦读不荒疏
大儿子 二姑娘
家己成 名己扬
小儿媳来未过门
良辰娶回显门庭
二小女 在学堂
还要我娘苦奔忙
天上星 地下灯
两样一般放光明
养鸡猪 喂鹅鹅
栽烤烟 建烤房
又理又烤把班
昼夜忙
收完种完还是苦
寒风阴雨把豆补
不幸回家被车撞
只有星星灭了灯
儿闻信 箭穿心
赶到医院看娘亲
头已裂 命己倾
呜呼娘命己归阴
母己去 见阎君
急坏白发老令尊
一家哭得泪淋淋
应怨苍天应怨人
千言万语难倾诉
只有敬父表其心
一对蜡 三炷香
哭诉幽情向长江
只能思丁兰故事
不能效王祥榜样
望空三拜永别娘
娘知儿意
苦疼凄冷
呜呼我娘
一生苦寒
……
从这篇姑爹与一个人（琼英表姐？）连夜写出的《祭母文》里，我对娘娘的一生和惨遭车祸的始末，有了更加清晰地了解和认识，也对她的惨死深表痛惜！死是冷铁的事实，一切都己无法改变了！我们的心里，除了痛还是痛！
……
我们披麻戴孝地跪伏在送丧的路上，娘娘的寿棺，被抬寿棺的抬过来，经过我们的身体上方，叫过棺。我们都跪在地上哭。我刚好跪在二表姐的旁边，她拄在地上的双手正颤抖不止，䄂口剧烈地抖动着，眼泪打湿了她面前的土地……棺木抬走了，要送到下西山的孙家坟莹附近，就是我爷爷奶奶的坟莹附近！表姐妹们都揉着哭得红肿的眼睛，无可奈何地频频回头，看着寿棺，渐渐远去……那些各种各各样的哭态，印在我的脑海，终身难忘：母亲的放怀大哭；表姐妹们躺在被窝里睡着了还在默默流泪哭泣；表姐华英和我擂打着核桃树哭；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二表姐全身颤抖不止地哭……居丧期间，姑爹黑沉着脸，忙得憔悴不堪！他不休不眠地守在娘娘的灵堂前，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大声清嗓子……看了也让人感觉特别地心酸和无奈！
娘娘一家对我的好，我一直忘不记。记得小时候我到娘娘家，与我年龄相仿的三表姐华英和我最要好。琼芬表妹比我小几岁，也爱和我们玩。娘娘家的好吃好玩的，毫不吝啬地拿出来给我们吃用。等表姐华英好不容易到我们西山做客，我和二叔家的小女儿玉仙，为着谁家能把华英表姐首先拖到自己家而争抢！那时的人很热情，喜欢就一定要拖到家里招待。我读初中时，初一、初二时住在娘娘家，这免去了我每天来回走20公里之苦。姑爹承包了三岔开在桂家屯附近的砖瓦窑后，生活条件有了很大改善。我和表姐妹们吃饭、学习、做家务和上学。我从表姐们那里学会了油炸花生、拔丝苹果和酱炒茄子等菜的做法。每到周末，在曲靖一中读高中的二表姐就会回家来。她带回很多文学书籍，我也有幸地读了，甚至抄写了歌颂英雄的长诗《风流歌》，也读到了席慕容的诗集《时光九篇》……她的课本、笔记本和作业本，我都会偷偷地看一看。表姐的字写得真好！笔记写得又多又密，还很整齐！我那时就明白，她就是我读书的榜样！姑爹对我也很好！我读高中的时候都会给我粮票和钱！无数次地做梦，都会梦见我从娘娘家的房子里经过，从灶房这间的前门走过后门，进进出出，要么去她家菜园，要么去她家老房子，要么在她家老房子旁那个巷道前张望……我还多次想起娘娘家门口的大塘子里，一大群鸭子在悠然地游来游去；表姐和我去塘子里来来回回挑水浇菜；雨天，农村老太太在村中破口大骂偷她菜的人的情景；娘娘每次迎接我们的微笑和和蔼的样子；姑爹晨起晚睡前的用力的咳嗽声……
娘娘的音容笑貌使人渴望再得到。她的和蔼、母性、豁达明理、志趣高雅、颠沛不屈，无一不凝集了她的母德和优点！她多次鼓励我要努力读书，不要辜负我母亲对我的期望！我真地很难忘记：每一次她对我的那种高兴而热情地迎接；每一次相见时精心准备的饭菜；每一次恋恋不舍地深情送别；每一次慈爱的叮咛与嘱咐……
我最可爱的母亲，您安息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象得出姑爹、表哥和表姐妹们丧失您之后的深切痛苦！这么多年，大家各自努力生活着，联系不太多，同时世事变迁尤其厉害！我的大姐、我的父亲、我的二叔、琼芬表姐、保卫大表姐夫、猛翔表哥也已经离世了……每一次生离死别，都是剜心地疼痛！一切都在心底记住的深情，还是珍藏在心底，只是没有机会表达和倾诉。如今想来，一切都恍如在梦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