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房里的井和童年

记忆会让一个落寞秋天的早晨,停在一九七八年伏蒙的村巷中间,那时侯稳爷家门口斜坡右边,一株老槐正高举散乱的手指,一把一把从掌心洒落黄叶,黄叶悠冉划过站在门口台子上稳爷的皱纹,轻轻栖在槐树下人字形铺排的瓦坡,盖住了染满苔藓焦黑色的瓦片,瓦坡骑压住四面青砖的墙头,构筑出一座黄头的小屋,西墙顶开两个小窗,如檐眉下两只黑眼,让亮光浸透眼底,把视线投向巷道,比较着木冷阳光下稳爷和槐树投影的长度;东墙边留一口窄门,有光溜溜的青石门槛和豁牙裂口的门板,被一条铁链拴锁起来,不愿告诉路过的行人这屋里的秘密。这时侯需要八九岁的我,从巷子西头蹦蹦跳跳地走来,背一个母亲用各色破布拼成的小书包,一路上朝着一个叫“井舍”的地方。我的小书包没有装一截一分钱的铅笔,也没有装一本八分钱的本子,有的只是一根秋田里刚刚翻出来已经烤熟了的红苕,有的只是第一次能够上学的懵懂无知。我该缠着父母备齐了学习用具再来,却让初入学门的激动冲昏了头脑。我喜欢童年在这时改换一种形态,不该再用一整年的时间,在田野里乱蹿着寻找吃食,不该再用一整天的时间,在巷子里与伙伴疯玩了,我的父母用辛苦半生的经验,送一个可能会改变我一生的机会,我高高兴兴接受了。稳爷拄着拐棍还站在门口的高台上,似乎想眺望清楚自己整个的人生世界。他像一只飞不了多远的老鸟,把剩下来大部分的时间都倚靠在一根树枝上,敛起掉毛的翅膀,收紧磨损了的爪子。他曾在伏蒙的天地里扑稳爷拄着拐棍还站在门口的高台上,似乎想眺望清楚自己整个的人生世界。他像一只飞不了多远的老鸟,把剩下来大部分的时间都倚靠在一根树枝上,敛起掉毛的翅膀,收紧磨损了的爪子。他曾在伏蒙的天地里扑腾完强壮的几十个年头,被时间运送到一个无能为力的境地;他只好每日这样努力站着,除了打一个比一个短的盹儿,就是冷冷观望世界弥留给他最后的光景。等他把一辈子的活快要干完了,累得再扛不了一把锨挥不动一柄锄的时侯,才发现还有许多话被别人抢着去干了,而他,一个被一把锨一柄锄嫌弃了的农人,是多么恓惶啊。我是顺着稳爷的视线,逐渐靠近他脚边的井舍。当幼小的我仰头看一个老人时,如果是两滴紧紧跟随伏蒙的眼泪,我不知道谁会第一个落地。稳爷朝我微笑,像一个下地回家的农人,在看一个才要出门下地的人一样;我还得向他问好,像雏鸟尊敬一只从风雨中飞回的大鸟一样。我将要在井舍开始我的另一种生活,而稳爷已经从井舍撤离了出来,似乎之间唯一的距离,是门上铁链锁住老师迟到了的时间,却留给我聆听稳爷讲一段关于井舍已经荒芜了的往事,可见时间不愿亏待每一个早早出发的人,和每一个迟迟不愿离开的人,总会给他们一些记忆深刻的事情。稳爷说黄土塬是一片天空掉落的黄叶,但一定是漂浮在一汪水波之上,人所能见的一片病了样焦黄的土地,只是叶子朝上的一个面儿,有沟壑墚峁纵横的脉络,如同一个时光中漂浮的岛屿。土地收养一个一个干旱稳爷说黄土塬是一片天空掉落的黄叶,但一定是漂浮在一汪水波之上,人所能见的一片病了样焦黄的土地,只是叶子朝上的一个面儿,有沟壑墚峁纵横的脉络,如同一个时光中漂浮的岛屿。土地收养一个一个干旱的村庄,村庄如沉沉浮浮的大船,轻摇着让一村人醒来又睡着,把他们一个日子贩运到另一个日子,然后把运费从生命中慢慢扣掉,最后的人都变得一无所有。稳爷说老天只顾着照看村外的野草和庄稼,热了会阴上几天,凉了会晒上一阵,旱了撒一些雨,睏了盖上一层雪被。只有人要自己起窝儿,自己寻些吃食,自己处理生前和死后的事情,忙忙碌碌不得空闲,尤其是人为了寻得一口水喝,需要把几十丈厚的土地挖穿,才能一桶一桶取水上来滋润自己。提起在井里打水的日子,稳爷分外兴奋,仿佛一生只干了这一件令他激动的大事情。找到山西最会打井的行家,在五八年黑暗的地下,足足待够几个月的时间,才把水的消息传到地面,用南沟底的大石卵层层锁住井口井壁,用北山上的石条铺平井沿,架起老榆木铁箍的大辘轳,盘上一捆碗口粗的棕丝麻线拧成的绞索,然后再盖了井舍罩住,指定了看井的人,规定了打水的时间,一套水的秩序就显得井井有条,伏蒙的晨昏就有了打水的声音回荡,吃水的人躲在声音里地匆匆忙忙。稳爷还掰着指头数一个一个看井的人,像伐倒一棵一棵的树,大多看井的人我都不熟悉,听起来像别村的人,只记得最后一个没有被伐倒的人是稳爷自己。鸡叫把黎明从夜色中唤醒,伏蒙坑坑洼洼的土巷里,破土房子、树、柴门和院墙,模模糊糊从梦里又回来了。人不理会鸡叫,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早晨,时侯到了,自然会打开院门,摸索出门后昨黑备好的扁担和水桶,一头扎进影影绰绰的巷子,干一件很多年干熟干惯了的事情,用不着思想和意识,也用不着任何别人去指点;人不会相信影子一闪一闪会撞在一起,所以都不言语,靠着吱吱咛咛的声音掌握方向。担子在肩上再弯也还是那个长短,水桶在两头晃晃悠悠挂着,也还是那个大小和深浅,不管紧走慢赶路也还是那样的距离,人只是从早晨切出来一小块时间,喂养出一天里大块的时间。黎明的井舍里,油灯只顾拉长一张窄小的黄脸,摇摇晃晃挥舞头顶的黑烟。扁担被靠在墙边开始休息,桶就晕乎乎从挑钩下来,踫了石门槛又磕上井沿儿,声音瓮瓮的感觉浑厚;辘轳转动,摇柄像狗一样晃动尾巴黎明的井舍里,油灯只顾拉长一张窄小的黄脸,摇摇晃晃挥舞头顶的黑烟。扁担被靠在墙边开始休息,桶就晕乎乎从挑钩下来,踫了石门槛又磕上井沿儿,声音瓮瓮的感觉浑厚;辘轳转动,摇柄像狗一样晃动尾巴,浸过菜油的轴承没有叫苦连天;绞索一头的空桶从辘轳东侧下沉,一头装满水的实桶从辘轳西侧上升,一样的速度,感觉是空的更重而实的更轻,只绞水的人像走过很长的路,有些汗流夹背。稳爷说井水太笨,尽管藏得很深很深,却不肯换个地方,便一次次被人捉了上来,在桶里欢腾几下就老实了。看井人在太阳走上树梢时就锁了门,聋子一样任谁都叫不答应了,让所有经过巷子中间的人,仅看见一个小房子罢了。当井房里昏暗的光线,把第一天上学的我困住的时侯,就像一九七八年困住我八岁的年龄,就像那些打井水的年代困住了几辈的村人,压在胸口,几不能忘。井房那时绞水的辘轳已经拆掉,井口被石板封盖,风从缝隙里呼呼吹出,带着哗哗的水声以证明它未曾干涸,声音里满满的留恋。当每家每户都建完水窖,井就该被人忘了,伏蒙的黎明也该让给鸡叫来安排,院门也不再为吃水的人打开了。人总善于把最重要的东西丟掉,一个吃水的人安享过井水的馈赠,总会用一个改变的事实成为忘却的理由。我端坐在伏蒙曾经的水源上面,像一条跳上干滩的鱼,只能梦回当初的水中生活。我相信是讲台上城里来的女知青,用粉笔长短的鱼杆,第一次把我轻钓了起来,放进了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里,懵懵懂懂之间,我又看见小窗外稳爷苍老的笑容,诡异地消失。一个村庄行走着,每一年都会结束掉许多事情,包括一口井的热闹,一个井舍的兴败,一个看井人的生死,一个童年的去留,时间躲在背后,把它们推得越来越远,远到一天之外,远到一年之外,远到一辈子外。一个村庄行走着,每一年都会结束掉许多事情,包括一口井的热闹,一个井舍的兴败,一个看井人的生死,一个童年的去留,时间躲在背后,把它们推得越来越远,远到一天之外,远到一年之外,远到一辈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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