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匆忙掠走了头上的鬓花,再出现的便是那纤纤玉手,那碧蓝色的鬓花如同在他手上绽放一样,蔓延在他白暂的手纹上,显得格外华丽精致。
我接过鬓花插在头冠上,抬头间,对上他温柔的双眸。
那一刹那,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人偶戏下被大雪包围的两个孩子的欢笑声还在耳边回响,花香四溢的花冠还在额前,糯米糕的甜腻充斥着味蕾,那翩翩白衣少年还在面前抚琴。
而现在,他无瑕的脸庞却还带着十年前的稚气与温柔。
身后的叫喊声拉回了我的思绪,我如同那一般碎步跑回台中心。
我松了一口气,心中感谢脸上抹满地胭脂,它遮住了戏子的廉耻,提醒了我的身份。
他还演着那场郎骑竹马来的戏,而我已变成被人粗暴相待的戏子。
在戏曲的前奏声中,我的思绪落在了他国民党军衣的徽章上,又落在了她身旁眉开眼笑献殷勤的女副官身上。
嘴里唱出的戏词,淹没了我不屑的冷笑,咿咿呀呀声中无人知晓,更无人在意。
戏腔婉转,物是人非。
我回忆起刚才他的动作,那日,他身着一袭藏青色长袍,用和刚才一样的动作帮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油纸伞。那动作却一点也没有折损他的清秀儒雅,反衬他眉目如画。我恍惚地看着他,想起汉唐诗中奏萧的少年,又想起南宋词中世无双的玉公子。
我不得不承认,十年前的那种感觉再一次蔓延进全身,融在戏曲声中。
我慌忙唱完戏,逃回化妆间,刻意躲避着他追随的目光。
但当时我就应该知道:
有些人一旦遇见,便一眼万年。有些心动一旦开始,便覆水难收。
这些都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2.
昔日江山半壁残缺,连江南小镇也终日荒芜的坐立于光影之下。
空城一座,断壁残恒,而那座古楼却美得不真实。男人绕过倒在地上的旧屏风,转过一片曾经艳丽的重彩朱漆。他记得自己曾在这里挥手打翻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沾满鲜血的青瓷染了她那日的黄袍。
男人越过零散在地的衣架,拐过被灰尘蒙住的老墙,站在窗边望着桌上的留声机。
突然,一阵悦耳的戏曲声荡漾在老宅里,宛如暮色开出的花朵一般娇嫩,温柔。
曾经和着笛声奏起的曲,今日已成为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男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曾经瑰丽堂皇的红木扶手,如今却变成了蜕去老皮的干木。
男人踏上最后一阶楼梯,望着脚下的灰尘,一点一点混合着自己的泪水。
那袭红衣越来越近,直到她伸手捧起男人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
又黑又浓的双眉中间连在一起,宛如飞翔的鸟儿展开的双翅,笔挺而优雅的鼻梁,活像古代的波斯公主,她的脖劲在飞扬的尘土的衬托下显得分外白暂,柔美的手腕上有银环叮当作响,一头秀发从她背后甩过,像天鹅绒幕布那样垂下。
唯一不足的就是双眼上被泪水浸染的红绢,让她多了几分令人怜惜的憔悴。
“终于见到你了……将军。”她空灵的声音响彻鼓楼,仿佛在唱戏一般。
“你一直都在等我吗?”
正当他的嘴就要碰触她的唇间时,记忆如黄沙一般,丝丝缕缕从脑海中逃出,男人猛地惊醒,望着手中紧攥的红绢。
这么多年了,还是忘不掉吗?
3.
次日,京剧《霸王别姬》,第三场。
红衣女旦出场的瞬间就引来了一片惊叹,那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如秋波流转,俏丽间似有忧愁相伴,身姿修长,纤腰楚楚,一看就是有绝好的基本功。
我听着戏曲的前奏响起,议论声中没有他的身影。
我痴痴的唱着戏,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见他。
他没有认出我?
可是认出了,又怎么样呢?
我失望地下了台,推开化妆间沉重的木门。
……
他身着一袭绯红色长袍,饶有兴趣地摆弄着桌上的画妆笔。
他牵着我的袖子,另一只手将我飘散下的发丝挽入耳后,食指顺着我的勃劲滑下如微风掠过一般。
我红了脸,他却侧身笑着凝视着我低垂的双目。
那可能是我们第一次对视,那一刹那我以为时光可以永远长存,可是我错了,这不过是一场时隔经年的梦。自始至终,也只有我像傻子一般尽在其中。
他轻轻扶我坐下,俯下身,拿起画眉笔越过我的肩膀,擦过我的发梢,轻轻为我勾勒眉角。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一种不真实感扑面而来。
可我还是定在那里,依恋着眉笔与肌肤摩擦生出的温暖。
傍晚,他邀我一同赏月。
那可能是他在戏台与我相遇后,第一次看见我褪去妆容的样子。
没有了胭脂做作的惊艳,倒多了几分顺其自然,他说。
那晚他望着明月,我却望着如水如华的白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在微风中,没有了往日眉间的气宇轩昂之气,倒反衬他儒雅风流。
我不敢追随他的目光,只好凝视着脚下湖中水波泛起的涟漪。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我和他那么近,却隔着湖水到月亮的距离。
我们看似天各一方紧密相连,实则是有缘却无份。
但当时的我并不明白,只是一心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次日他没有来,我就收到一封信。
信纸柔滑如丝,上面写着他清秀如人的字。
“战后我会带你一同去台北,盼携手终老,愿与子同袍。”
我笑着如得了糖的孩子,以为甜蜜可以永远印在嘴角。
4.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他……死在了我怀里。
那是我唱的最后一场戏。我执意要戴一顶凤凰冠,因为他曾许诺我一片梧桐林。
我唱的很认真,一音一调都分外珍视,但其实只是因为他会笑,为我笑。
唱罢,我起身要去找他,却见他向我弱弱一笑,让我在这儿等他。
巨大的恐惧将我笼罩,不安的情绪和屋外的烈阳十分冲突。
“据说那司令官出门就被自杀了。”
“是呀,听说死的还挺惨。”
议论声铺天盖地,每一句都深深腐蚀着我的心脏。
我穿着戏袍冲了出去,望着倒在血泊中的他。
我把他抱在怀中,望着鲜血与红衣诡异的相融,他咧咧被鲜血覆盖的嘴角,道出了他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情话。
“你还是穿黄袍好看……嘛。”
此时,他像孩子一般紧攥着我的衣袖,不放手。
看着他被人抬走的尸体,我知道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疯了,成了咬人的丧家犬。
我踉踉跄跄冲进梨园,对着在座的客官咒骂,他们把我赶出了戏院,叫嚷着说我像疯狗咬了他们的兴。可没人知道,我曾是这里最出名的女花旦。
我扑到那些穿着军衣的男人身上,他们不再像以前一般多情的调戏我,而是咒骂着将我推倒在地。
甚至有人打起了我的主意,想把我卖进妓场……
夜晚,我终于倒在了风雨之中。牵上了他缓缓伸来的玉手。
我爱你,你知道吗?
5.
第三十八年夏至
河图
衰草连横向晚晴 半城柳色半声笛
枉将绿蜡作红玉 满座衣冠无相忆
时光 来复去
斜屏半倚 拉长了光影
重彩朱漆 斑驳了画意
一出纸醉金迷闹剧
一袭染尽红尘的衣
唱罢西厢谁盼得此生相许
灯下的影 粉饰着回忆
老旧唱机 轮回了思绪
一封泛黄褶皱的信
一支勾勒眉角的笔
花腔宛转着应和陈年的曲
衣香鬓影掩过了几声叹息
冷眼看过了霓虹几场别离
他还演着那场郎骑竹马来的戏
他还穿着那件花影重迭的衣
他还陷在那段隔世经年的梦
静静合衣睡去 不理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