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读《汪曾祺小说集》入坠云雾。他很随意地这里写两句,那里写两句,慢慢讲,缓缓写,不急不躁。读了半天,不明就理,但耐着性子继续仔细读下去,越读越舒服,看似细碎,实则细腻。
汪曾祺,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汪曾祺小说集》的主题,并非我们现在特别流行或崇尚的“爱情”主题,他崇尚的是以“人”为主题。在他笔下,无数的小人物涌现,从银匠到锡匠,从种着八棵榆树的侉奶奶,再到瘦小干枯的地保李三。他看着鸡顾盼自若,饶有兴味的写着鸡下蛋的“表情”。他把这平凡世界里平平常常的人、事、物一丝不苟地写出来,把这些小人物小场景渗透到灵魂,展现给我们。他的文字精神气质和艺术神韵对读者产生强大的魅力,就在于他对“凡人小事”的审视,能做到自小其“小”,以小见大。
空山多雨雪,独立君始悟。读《汪曾祺小说集》,需要在这样一份清清静静的独处里慢慢品咂,细细体味,才能真切感受到汪老含蓄、空灵、淡远的风格。他于不经心不刻意中设传神妙笔,于清淡委婉中表现悠远的意趣,平淡质朴,娓娓道来,如话家常。读后,给你带来宁静、闲适和恬淡,使人心灵愉悦、净化和升华。
汪老轻盈灵动的文字绝不是随意而为。他在《无事此静坐》一文中写道:“大概有十多年了,我养成了静坐的习惯。我家有一对旧沙发,有几十年了。我每天早上泡一杯茶,点一支烟,坐在沙发里,坐一个多小时。虽是悠然独坐,然而浮想联翩。一些故人往事,一些声音、一些颜色、一些语言、一些细节,会逐渐在我的眼前清晰起来,生动起来。这样连续坐几个早晨,想得成熟了,就能落笔写出一点东西。”由此可见,汪老的“妙笔生花”首先是“妙笔思花”,是深思熟虑盛开的花朵。
有些东西本是平平常常的,经汪老一描绘,便觉不凡了。
在小说《鸡毛》中,汪老写文嫂打开鸡窝门时,鸡们是这样的:“这些鸡就急急忙忙,迫不及待地奔出来,散到草丛中去,不停地啄食。有时又抬起头来,把一个小脑袋很有节奏地转来转去,顾盼自若,——鸡转头不是一下子转过来,都是一顿一顿地那么转动。到觉得肚子里那个蛋快要坠下时,就赶紧跑回来,红着脸把一个蛋下在鸡窝里。随即得意非凡地高唱起来:‘郭格答!郭格答!’”
一字一句把鸡走出鸡窝和下蛋的神态描写得出神入化,看这些词句“有节奏地转来转去”、“顾盼自若”、“一顿一顿”、“红着脸”、“得意非凡”。汪老把几个细微的地方加倍细腻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境,有惊异之感,实乃大家手笔。
而鸡进窝时,又是另一番景象:“它们把碎米啄尽,就鱼贯进入鸡窝。进窝时还故意把脑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鸡教。鸡窝门有一道小坎,这些鸡还都一定两脚并齐,站在门坎上,然后向前一跳。这种礼节,其实大可不必。进窝以后,咕咕囔囔一会,就寂然了。”
你的眼前,仿佛是一个立体的画卷,鸡的一低头一耷尾,一跳一叫都尽收眼底。一丝一毫之微,一动一静之细,在汪老笔下轻轻流转。看似不注重一千一万,只注意一丝一毫,其实,这一丝一毫就是那一千一万的具体而微。他将一丝一毫看得通透,写得清亮,和照相机的放大一样,其余也可想见了。正是:一丝一毫见真知,一字一句真功夫。
汪老慢条斯理地叙述,看上去平平淡淡,实则有温度,是满含温情的。细节彰显生命力,仔细揣摩他那看似飘渺的闲言碎语,细思极恐,峥嵘浩瀚。
《鸡毛》里他如此描写西南联大的先生们的窘况:“有的先生虽然看起来衣冠齐楚,西服皮鞋,但是皮鞋底下有洞。有一位先生还为此制了一则谜语: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他们的袜子没有后跟,穿的时候就把袜尖往前拽拽,窝在脚心里,这样后跟的破洞就露不出来了……有时要去参加Party,没有一件洁白的衬衫,灵机一动:有了!把衬衫反过来穿!打一条领带,把纽扣遮住,这样就看不出反正了。就这样,还很优美地跳着《蓝色的多瑙河》。有一些,就完全不修边幅,衣衫褴褛,囚首垢面,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了。他们的裤子破了,就用一根麻绳把破处系紧。文嫂看到这些先生,常常跟女儿说:‘可怜!’”
其间没有说先生们多么穷困,只一个细致的衣着描写就把他们窘迫的生活表露无遗。末尾用文嫂对女儿说的两个字“可怜”画龙点睛,读之,感同身受。
于细微之处见真情。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我们常常会忽略,忽略那些埋藏于微小中的人、事、物……而最常被我们忽略的真情,就蕴涵在生活点点滴滴中的细微之处。
在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里,没有大富大贵的大排场,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幸亏有汪曾祺,他把这些小人物用一丝不苟的笔触渗透到生活,渗透到灵魂深处。汪老力求淡泊,脱离外界的喧哗和干扰,精心营造着自己的艺术世界。他的文字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和人文气息,是原汁原味的“绿色艺术”,是淡中有味,淡出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