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

夕

春

晚

如 / 果 / 你/ 不 / 陪 / 我 / 看 /春 /晚

除夕夜。

儿子和他的几个哥哥关上门在里屋玩电脑游戏，外面两桌——牌一桌，茶一桌。电视机前，儿子的爷爷奶奶双双在看春晚。

看起来似乎个个适得其所。

“卑鄙！”——

忽听一声怒吼，声音来自电视机前端坐的爷爷。众人屏息，且面面相觑。立即有人来报，说爷爷睡着了讲梦话呢。两桌人大舒一口气，继续！

这两年，爷爷大多时候糊涂，自己家里几个人都认不全。倒是记得春晚，他说要看，我们就让他看，不过是习惯性地坐在电视机前睡觉。

我心里惦记着儿子，怕他玩电脑太久伤眼睛，于是进到里屋想哄他出来。

“卑鄙！”——

又一声怒吼，这一次，盖过电视机里的锣鼓喧天万民欢腾而直击我们每个人的耳膜。我轻轻地拉开门，儿子冲出去又立即折身躲在我后面。“爷爷生气了。”儿子说。爷爷岂止是生气，他简直是炸裂了！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颤抖着，一只手神经质地乱指……

众人做鸟兽散。

接下来的画面绝对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爷爷坐在沙发正中间，旁边是小鸟依人般的奶奶，众人参差围绕，或坐或站，低眉俯首，怡声柔色。一时间，端茶的，递水的，削水果的，剥花生的，按摩的，捶背的……众人极尽讨好之能事。讨好完二老，又互相讨好。哎呀呀！这年过得，简直了！爷爷一脸的受用，直到春晚结束，他居然没有打一个盹，还领衔高歌一曲《梨花颂》。我也是豁出去了，和孩他爸披挂上阵——两块红绸子，他头上裹一块，我手上舞一块——演起了花鼓戏《刘海砍樵》。其实，谁也不知道，我这般的夸张，多少是因为内心的愧疚，我竟然从未陪老人看过一个囫囵春晚。

我对春晚的无感无视，其实代表了许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对春晚的态度。曾经以为是自己心态年轻，不落俗套。老父亲的一声“卑鄙”，似乎是让我清醒了，唉！我可是多么的幼稚无知啊，或者说是多么的“卑鄙”啊。

是的，卑鄙！

我必须清醒了，为了我的儿子。

儿子七岁，因为他，我不敢老。却终究是一天一天老去。2019年的春晚，我和儿子都喜欢葛优出演的小品。我问儿子：“如果有一天妈妈也老糊涂了，被人骗，怎么办？”儿子笑，摇头道：“妈妈，你真傻！小品里都是骗人的，是逗人笑的。”  

儿子，我该怎样对你说呢？据中国保健协会调查，我国每年保健品的销售额约2000亿元，其中老年人消费占了50%以上。调查显示，超过65%的老年人使用过保健品，而在保健品获得渠道中，有近66%的老年人因公司推销、广告宣传而购买保健品。所以，小品里演的就是生活的真实，你没见那葛优一出场就叫人“妈妈”，这就是“情感促销”。你可以一哂，但老年人最服这个。

忽然感觉到悲凉，仿佛那一天真的来临，儿子却嬉笑着对我说：“妈妈，你不会被人骗的，因为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而且，等你老了，我会买一台机器人陪你。”他告诉我，他给我买的机器人将是多么多么的厉害，可以变车变船变飞机，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然而，我想去哪儿呢？

有一天，我和你爸爸会老得什么地方也不想去，我们只想呆在你曾住过的房子里，一壶老茶，一本旧书，一些过去的照片——这些应该就是我们全部的生活。或许，我们也有接纳未来智能人的智商，但我们希望它是善于隐身的安静的，不要变来变去的。我完全相信，科技如此发展下去，未来的智能人岂止是变车变船变飞机，变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儿，如之奈何？

所以，请你一定一定不要忽悠我们，你有你的诗和远方，我们有我们眼前的苟且。孰浓孰淡，相宜便是；或远或近，相安就好。你无恙，我们便安然。无须你扇枕温席、卧冰求鲤，一年一度，只盼你能在除夕的夜里，回家！

我是多么地感谢你爷爷的那两声怒吼，2019年的除夕，他吼醒了我。身为人媳，我当尽孝，我要年年陪他看春晚，直到他百岁之后的某日，在美好的陪伴当中往生极乐；身为人母，我当尽责，我要你年年陪我们看春晚。我不和你说什么百年之后，你不长大，我们不死。

但是，你必须年年陪我们看春晚——这是规矩，你当奉行故事！至于为什么，我将理由一条一条地写下来，你且一条一条地读——

春晚是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场。

儿子，实话告诉你，其实我并不爱看春晚，因为几十年下来，其形式和内容几乎没有变化，无非就是歌舞升平锣鼓喧天拜年祝福加零点倒计时加《难忘今宵》等等。不过，这些天我想明白了，这样的一档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节目，它需要的是仪式感——一种使人们相信一切善良美好愿望都能够得以实现的仪式感。春晚已然成为当今人们过年的仪式，而仪式是不需要变化的，好比道场做法事，诵经礼拜设坛祭祀，从来一成不变。唯愿我儿自我约束身心，庄敬自强，超脱入胜。

春晚是我们留给你的关于过年的记忆。

儿子两岁时，我带他去海南过年，听说民俗村有舞狮子耍龙灯，我飞车赶去，却只见一些纸扎的灯笼零零星星地挂在大大小小的椰子树上。地上有花花绿绿的纸屑，也不知是不是舞狮子耍龙灯留下的残骸。我给儿子买了一个红灯笼，悻悻而去。倒是看过灯——“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如此意境，恐怕也只能从古诗词里面去品味了。那么，关于过年的记忆，除了红包，儿子，我希望还有春晚，你和爸爸妈妈一起看的春晚。

春晚是你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我们身边的一个节点。

亲爱的儿子，你一天天成长，长成一个少年，一个青年，每每想着你带着我和你父亲的血统，昂扬地走在或中国或外国的大学校园里，我的心就颤栗不止。好想就这样一直看着你走，直到除夕临近，你一转身，就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儿子，你回来陪我们看春晚。如果不，我就会发出像你爷爷那样的怒吼：“卑鄙！”

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