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雁山顶,紫藤花下。
本来诗情画意的栖燕园里已经成了战场,花间点血,影下藏尸,白玉楼抬着长刀的手臂已经被染成了血色,一阵阵剧痛顺着肩膀传到心头,这是他进入武林之后受过最重的伤。
但他的手臂并未颤抖。
伏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女子,一袭青衣,两只像是半透的玉手无力地搭在白玉楼的肩上,本来如弯月一般的眉下,却挂着一对空洞的眼睛。
白玉楼感到肩上已经湿了,却不是血,他一直保护着后背的人,纵使众派高手已经齐攻了数十合,纵使白玉楼胸前和臂弯上已经尽是伤痕,背上的女子还是安然的。
这个女人哭了么?
方才万仞绝顶,演武台上,那一袭青衣如墨的女子,傲然独立。这时还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只知道她有着绝世容颜,没有任何粉黛妆容,也能教万花失色。一身武功古怪而强悍,招招致命。
第一个横着出来的是许安阳。
这个号称山东刀圣的男子,头一合便被这女人取了一臂,说来也巧,那一剑竟只在许安阳两刀开阖的间隙之中,至第五合时,许安阳已身中三剑,剑剑要害。即使他被救活过来,也只能在床榻之上度过余生了。
灵虚老道登上高台,来此试武的侠客们终于定了心。灵虚已成名多年,自创一套“清虚剑法”冠绝道家诸派,武林中人向来佩服。
不料众人的欢呼还未绝,灵虚便被几个身穿道袍的弟子抬了下去。灵虚身上只在右胸上有一处伤痕,显然是一剑中之便分胜负。而剑刺入右胸,似乎是在暗示:
不是不能杀,只是不想杀。
江湖中似已许久未出这样的女侠,连败两人之后,竟无人再登台挑战。几个道士在台下骂她出手过重,不知点到为止,她却冷笑一声,道:“我江漫雪出剑,从来只进不退。”
好一个只进不退!
白玉楼自问,若是自己登台试武,可否能做到如此冷厉、锋锐;他摇了摇头,答案是不能。白玉楼讨厌自己流血,也讨厌别人流血。
学刀,不过是为了能保护自己罢了。
静寂过后,终于出了第三人。
这人白衣如雪,长发飘飘,甩袖如风,一步一笑间,尽显潇洒俊逸。白玉楼只瞥了一眼他腰间的佩剑,便已经知道了来者何人。
敢问这天下敢在正派武林中佩戴古朱邪剑者,除了诗剑掌门嫡子李叔卿外,还有谁?
除却白玉楼,也有人认出了他,秋雁门门主从台下的观演席中站起,朗声道:“不知李公子来访,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李叔卿对他点了点头,也不答话,拔剑指向江漫雪。只是眼神之中并非敌视。
江漫雪如冰霜般的面容也柔和了。
台下观者似有所悟,白玉楼也摸了摸自己干净的下巴,玩味地一笑。
清风微拂,山上与山下摇曳的树木连成了一片海洋,经风一扫,长波涌起。台上的两人对视的时间并不很长,于此际,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唯一需要诉说的就只有——
剑!铁剑呜鸣!
剑风盖过山风,一青一白两竖人影掠走了众人的视线。
二人都是用剑,都是妙招,却各有不同:江漫雪的剑凌厉迅猛,李叔卿的剑古拙雄奇,乍看上去章法完全不同,可白玉楼却却看出了相通之处。
比剑的二人剑招虽看上去大为不同,章法组合却似同出一家。白玉楼每一招都看得仔细,终于看出了眉目。原来江漫雪使得也是“诗剑”,只不过将“诗剑”中追求高雅与出奇的动作都换成了直出直入,著准、狠二字,虽无原本“诗剑”之博大气魄,却招招夺命,独树一帜。
交击数十合,李叔卿不进不退,招架有序,也不凌乱,似占了上风,不愧其剑痴之名。然而,本来有序的招架之中,江漫雪却忽然出了一奇招,破了方才一切章法,此招似是用错,却真真刺进了李叔卿腹中。
李叔卿拔下了插在腹中的剑,单膝跪地,难以置信的望着江漫雪。江漫雪似乎也有些无措,因为……方才那一式,心念其实未动,身体却动了,直至看见李叔卿白袍上的鲜血,她始才信了方才确实用了那招。
江漫雪自己改作的“诗剑”招式里最毒、奇的一招。
“铁马冰河。”
李叔卿说完,喷了一口血,眉梢紧紧扣在一起。
“雪儿,你却是真想取我性命……”
有识的侠士们都看出来了,李叔卿的剑招著在章法极密,也输在章法极密,因为他碰上的是江漫雪。
李叔卿伏倒在地。
刀剑无眼,生死不偿,这是秋雁山试武大典创立之初便建立的规矩。
可是这次注定要打破一次了。
腾空而起的是一位老者,虎背狼腰,豹眼鹰鼻,虽然和李叔卿一点也不像,但白玉楼认识他,他就是李叔卿的父亲,诗剑派掌门李一心。
李一心抱起儿子的尸体,狠狠地瞪着眼前的女人。这个曾经自己无比喜爱的义女,现在竟看上去如北方的胡骑一般可恶。
是的呢,这孩子本来就是从北方买来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不管试武大典台上必须一对一比试的规矩,在场所有的诗剑派弟子,不论辈分,都涌上了演武台。看来李一心誓将江漫雪留在这秋雁山顶了。
秋雁山门的人不敢阻止,毕竟当年创立试武大典的时候,秋雁山门是武林第一大派。而如今……秋雁山门门主暗自摇了摇头,如今,这武林已经是诗剑派的了。
“江漫雪。”李一心压低了的声音,“当年胡虏酋首请我前往品评其勇士大会时,我那不争气的逆子瞧见了你!他怜你年幼,把你买了带在身边,我们诗剑派也从未亏待过你……”
李一心拔出了腰间的木剑。
很难想象这个壮硕的老者会用这么一柄纤细的剑,这剑也无名,只是普通的木头削成,根本无法和古剑朱邪相比。
但没人敢小觑它。
“我李一心自问,从未当你为胡奴,只一心当作女儿来养育教导。”
江漫雪低下了头。
她又何尝不是将李一心视作父亲。
那个将她卖给人贩子的男人,她早已记不清长相了。
但这种话她说不出来。
江漫雪也不会放下手中的剑。
李一心点头,怪笑道:“很好,你果然还是你,如此执迷不悟。”
白玉楼感到席间众人的眼神已经变了,从开始的惊讶、艳羡、嫉妒变成了纯粹的鄙视与厌恶。
怪不得,原来是胡人。
胡人身体里流淌着卑贱的血液,胡人的躯壳里只有野蛮的灵魂。
连恩师的儿子都能杀。
愤怒的正道侠客们甚至比刚丧少主的诗剑派还要心急,起先是几个大汉挑头,后来干脆一拥而上。
但他们似乎忘了,江漫雪的剑,只进不退。江漫雪每挥一剑,必死一人,但此处的正道修士何其多也?演武台上挤满了要替诗剑派报仇雪恨的侠客,毕竟此恶徒是胡虏不说,受害人可是诗剑派的少主!若藉此机会得到掌门李一心的青睐,加入一向选徒极严的诗剑派也不是不可能!
眼看这些悲愤的侠客已经将那寒面青衣的女子淹没了。
白玉楼一边远远观望,一边回味江漫雪的招式和眼神。白玉楼喜欢江漫雪独树一帜的招式,更喜欢她清冷的眸子。只是可惜她要变成死人了。
可惜。
白玉楼摇了摇头,倏然间一抹凉风从他颈间划过,左鬓的头发被斩落些许。白玉楼心里一惊,盘算着这一剑若是稍微深一些,自己能不能躲过。
他没有信心。
但他有些愤怒了,他只是个旁观者而已。
白玉楼拔出了腰间的长刀,一个回头,却正对上面冷而坚的江漫雪——她的鼻头有些发红了。此时的白玉楼和江漫雪离得很近,白玉楼已经感到了她的呼吸。
“烦事不堪躲。”
他转过了脸,刀尖的方向也调了个头。
演武台上的侠士们已经发现自己打的人根本不是江漫雪。
江漫雪在东北方的山头上!
她身前立着一位花衣男子,刀指群雄。
群雄自然不甘示弱,也拔剑相持。他们并不想马上进攻,似乎在等白玉楼说些什么。
白玉楼摸了摸自己干净的下巴,邪笑道:“还不快上?再不上江漫雪就跑啦!”
这男的搞什么,原来不是江漫雪那一边儿的!
先头部队冲向江漫雪,却见白玉楼突然抡圆一刀,从山头上斩落四人。
“有时候男人也需要霸气一些。”
白玉楼舔了舔刀上的血。
“一起上吧。”
群雄们知道自己被涮了,更加怒不可遏,先头部队从四人级升级到十人级,白玉楼冷笑一声,忽然拉住江漫雪的手,转身向下——
“风紧扯呼!”
东北的山头下,便是栖雁园。
适才一场恶斗,又误杀了情郎,江漫雪心力俱疲,已经无法再挥剑了。即使她握剑的手从未松开。
白玉楼也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入如此境地,只是此时后悔方才阳元上脑已经无用了,这帮侠客已经将自己当成了江漫雪的同伙。不过回想起来,白玉楼方才一刀斩下四人,也着实没有为自己开脱的空间了。
“想我白公子一生英明啊……看来在武林外传里只能当个反面教材了。”
白玉楼苦笑。
江漫雪抓住白玉楼的肩膀,双腿已经离地,显然是把白玉楼当成车马了。
白玉楼再苦笑。
这还他娘的怎么打?
眼看一群正道侠客从天而降,白玉楼制定了暂时的方针:反正他们没办法一块跳下来,现在下来一个砍一个!
虽然背了一个人,但江漫雪还没染上后来总是披挂带甲的习惯,并不太重,再加上白玉楼习武第一目的是自保,自保当然是走为上计,所以放下刀法不提,轻功肯定还是不错的。
“喝!”的一声,两个侠客一前一后攻来。白玉楼斡旋在二人中间,背着一个人的身体如纸片一般四处窜动,却也没挥出几刀。
第三人加入战局。
这只在一刹那而已,此时的江漫雪却像在土里扎了根一样,巍然不动,任三人刀尖刺来。
“寒山一带伤心碧。”
沉吟之间,三刀斩出。
虽白玉楼的刀只有一面刃,这三刀辗转却连贯无比,三人身上的伤口均在左胸,且只有微小一块,乍一看绝不像砍伤,而像被剑刺伤的。
趴在白玉楼背上的江漫雪忽然奇道:“你竟是词刀传人?!”
白玉楼没有时间答话,几个字蹦出的时间里,已经有一剑、两刀落在他胸口了,虽然伤口很浅,但并未有过如此苦战的白玉楼还是感到吃痛,行动也慢了半拍。
下来的人多了。
白玉楼眉梢一挑,身形如鬼魅一般左闪右避,便又是一招。
“沙场秋点兵!”
刀光四方惊起,伤者无算,死者六七。白玉楼四处斩杀的身形又定在一处,他腿上中了一剑,方才那种对身法要求极高的招式恐怕使不出来了。
秋雁山顶,紫藤花下。
本来诗情画意的栖燕园里已经成了战场,花间点血,影下藏尸,白玉楼抬着长刀的手臂已经被染成了血色,一阵阵剧痛顺着肩膀传到心头,这是他进入武林之后受过最重的伤。
但他的手臂并未颤抖。
伏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女子,一袭青衣,两只像是半透的玉手无力地搭在白玉楼的肩上,本来如弯月一般的眉下,却挂着一对空洞的眼睛。
白玉楼感到肩上已经湿了,却不是血,他一直保护着后背的人,纵使众派高手已经齐攻了数十合,纵使白玉楼胸前和臂弯上已经尽是伤痕,背上的女子还是安然的。
这个女人哭了么?
终究是个女人。
白玉楼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
许是方才那招“沙场秋点兵”杀伤过广,甚至不像武林正道应有的招式,这些侠客们都拘谨了起来,围而不攻,每个人都想伺机给这两个勾结谋害李叔卿邪魔外道致命一击。
倏忽间一声巨响。
也不知是鹤唳、风卷还是龙吟,白玉楼头颅一震,险些晕过去。抬头看天,方才那虎背狼腰的汉子飘然而下,这身法诡异之极,恐怕自己那个为老不尊的混蛋师傅也比之不过。这李一心武林霸主果真实至名归,并非虚名。
“吾命休矣!”
白玉楼绝望了。
“给你这剑。”
江漫雪的手终于松开了自己的剑。
白玉楼苦笑道:“剑再好有什么用,爷儿是练刀的。”
提剑一看,白玉楼愣住了。
竟是朱邪!
李叔卿的朱邪!
若是此剑,当做刀来用,也减不了几成威力。
只是江漫雪是什么时候将自己的剑换成朱邪的?
围着二位的侠客和李一心都做了“原来如此”的表情,这胡虏要杀自己儿子的动机很清楚了,原来是垂涎于古剑朱邪!
古剑朱邪,内涵玄机,即使有丧子之痛,李一心也并未立刻冲上去诛杀凶手。他只是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若想得此剑,何必如此?就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的性子,只要你稍说好话,就算只是暗示一下意思,别说是这柄剑,就是你想要整个诗剑派,他也不会不答应的。”
“义父。”
江漫雪擦干了眼泪。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真的不想杀死叔卿。”
白玉楼心中暗笑,这就是你的辩解么?谁会相信?也过于单薄了些吧?
这就是江漫雪的辩解,之后你信是不信,就不干江漫雪的事了。
“你那一剑直指脏腑之处,还敢说为误?”说话的是个道士,白玉楼觉得眼熟,估摸是方才抬灵虚下台的小道士之一。
李一心低下了头。
任谁也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说了一个字。
“信。”
李一心信了。
“此事我也有错,你剑法之邪我早该看出,却一直觉得你是天生奇才,能循着‘诗剑’之法找着自己的道也是不易,却不想竟害了你。”李一心顿了顿,语调骤然颓下去,“也害了舒卿。”
听这意思,怕是这位父亲要放弃为儿子报仇了。
幸福总是来得太突然,让人准备不及就被撞倒在地。白玉楼松了口气,想来在这儿被撞倒也不错,紫藤花下倒,做鬼也风流,虽是伴着很多男鬼倒在地上,也别有一番风味。
却不想李一心话锋一转,怒道:“只是吾儿不能白死,你与他自小交好,郎情妾意,不如下去陪他吧!我定将你与我那逆子合葬一处。”
“老东西,你不是都说是你自己的错了么?赶紧自杀去!儿孙自有儿孙福,生来死去带不走,你管它作甚!”幸福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挥挥衣袖,谁也没带去!白玉楼心中气极,就差骂娘了。
李一心怒极,终于抬起了手中木剑!
“兀那小子,若不是我大弟子谷幽在闭关,岂用得着老夫亲自动手!词刀是么,哼,没想到这一脉还未失传。”
听闻李掌门指出白玉楼使的招数乃是传说中的“词刀”,众英豪心中明了。这词刀与诗剑原是一门,名曰“国雅派”,因在同一时代出了两位能人,一剑一刀,二者于天山比武以夺国雅派掌门之位,没想到最终竟打了个平手,诗剑与词刀从此分家。后来诗剑一脉渐渐成为武林各派之首,词刀那位分家祖师却因为赏花、酗酒和玩女人,最后觉得生无可恋就自杀了,词刀一派就渐渐没落,直至成为传说。
词刀没落并非因其武功不利,而是因词意多悲,成天背词玩刀很容易玩出病来。
如是被这险些失传的古老武学击败,面子也勉强能挂住,众大侠心里也稍微平衡了些许。
白玉楼腿上有伤,没了引以为豪的身法,又不想使什么绝招出来,“吾命休矣”四个字又充满了他的心田。
白玉楼抬起朱邪古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照着李一心脑门砍了过去。这架势完全跟他使刀时一样,看来他并不是天生会使剑的天才,临死也发挥不了什么潜能出来了。
春风稍冷。
看着李一心和白玉楼,江漫雪却忽然举得自己是局外人。周遭一群侠士也无心再战,诗剑词刀,隔了数百年后,终于再相交击。
舒卿,你死了,我很心痛。
但我不能死。
江漫雪擦干了眼泪,自从被带入诗剑派,她就没有哭过了。
这一哭为了舒卿,也为了自己的曾经。
白玉楼两腿均已被砍伤,却还勉强着节节后退。现在他想的是后退一步就能多活一会儿,多活一会儿就是好的。
江漫雪拾起的是白玉楼的刀。
此刀轻薄窄利,颇有唐代遗风,又类似倭、苗刀类,不比剑沉,倒也顺手。
“铁马冰河。”
幽冷的声音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召唤,厉鬼的哀鸣夹杂其中,又有些解脱与超然。
这四字一出,从不失手。
二、
江南一场豪雨。
白玉楼躺在府中熊皮榻上,几个粉黛娇娥正给他捏着脚,垂着背,扇着风,好不快活。府中雕梁画栋,靠着皮榻的角落里,还摆着一尊五足朵带银熏炉,里面点的是上号的翠微草堂忘忧香。
白玉楼当官了。
虽然正道武林批他是邪魔外道,无奈邪魔外道竟然也能中了探花,加上其油嘴滑舌,好上下打点,爱结交朋友,喜宴请宾客,没几年便升了广德州牧。
只可惜一身武艺无处施展,自己那柄爱刀也好几年没碰了。
武林中人都想杀他,又不敢跟官府斗,偶尔来几个刺客,常被护院的老管家拿下。这人生越来越无聊了,要是再不来点儿新鲜事儿,恐怕白玉楼也要向词刀一脉那位老祖宗一样自杀辞世了。
李一心之死,使得中原武林群龙无首,成一盘散沙,商帮越来越挨欺负,那些真正的邪魔外道越来越嚣张,什么明教黑教基教西正教,简直群魔乱舞。反正白玉楼自己也被标榜为邪道了,他也无心管这些事,宾客散了就吟个小曲儿,好不快哉。
“报!”
一浑身是血的兵士跑进府中来,手上托着一纸书信,刚到府中,还未跪下,便晕了过去。
白玉楼摆了摆手道:“抬出去抬出去。”
“老爷,看看那封信吧!”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要看你看去。”白玉楼皱起了眉头,嘶叫一声道:“小翠,往下点儿。对对对……”
“老爷,这封是城门吏的信!”
白玉楼挑开眼皮,“城门吏的信也能送得一身是血?”
“老爷,胡虏已经攻进城来了!”
白玉楼眼皮直跳,心中一惊,怒吼道:“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您这些天请乡绅们吃饭的时候,拦下了七位信使。第一封说北都被破,第二封说胡虏大军已经南下,第三封说南都被破……”
“甭说了!”白玉楼终于认真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敌遒是谁?”
这老管家抿了抿嘴,怪声道:“老爷您的熟人呐。”
“熟人?”
“江漫雪。”
江漫雪。
江漫雪。
竟然是她……
那年江漫雪一刀刺死李一心,使“铁马冰河”四字成为正道武林中的禁语,凡是正道之人,必闻之色变。
铁马秋风人去后,书剑寂寥枉凝眸。
那日望着江满雪的背影,满腹辞藻的白玉楼竟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最后还是江满雪回头一瞥,留下两句诗。
“旧梦尘封休再启,此心如水只东流。”
这是诗剑第一式与第二式的名字。
没想到居然有缘再见。
白玉楼脱下身上的狐裘,从毛榻底下抽出了自己的刀。五年来,这刀其实还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从未离开过。
“江漫雪,我似乎还没告诉过你此刀之名。”
这是杀了李一心的刀啊。
就算是遗臭万年,人们不应只记住江漫雪的名字。
忽然一群穿着一身破烂皮衣的人冲进来,乍一看像街边的乞丐,细一看,这群人身高八尺,肌肉虬结,行动有序,显然是一国精兵。产自北方大草原的羊皮是他们衣衫唯一的材料,那些羊绒都被中原商帮高价转到中原了。也许白玉楼冬日常穿的那件羊绒袄就是他们的杰作。
“是,至今我竟不知,你的刀唤何名。”
熟悉的声音,唤起了白玉楼多少记忆。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念想上她的,也许只是最近,也许就是当年远远望见她的第一眼。
只是如今没有了那一袭青衣,手掌也起了些茧子,不再像当年那般玲珑剔透。她脸上的风霜也洗不去了,只是不知为何,白玉楼仍觉得这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屋里仅剩的几个兵士、家丁都被那些胡兵制住了。
白玉楼打破了寂静,压着嗓子,用近乎吟诗的语气叫出了自己那柄刀的名字:
“吾刀唤——雁断西风。”
雁断西风。
果然是词刀一脉会有的名字。
江漫雪腰间别着两柄剑,一柄是当年她自己用的,另一柄就是朱邪。江漫雪并不想凭借利器,她抽出了陪伴自己二十年的佩剑,那柄剑闪着冷冽的银光,不像朱邪那般妖艳邪异,却也像诗剑派的招式一样,古拙雄奇。
“此剑原叫诛邪,诛杀之诛。”
郎配朱邪,女配诛邪。白玉楼暗忖,如此不吉之兆,怪不得李叔卿会为江漫雪所杀。
江漫雪并未说完。
“现在,它名铁砂。”
若说诛邪像是诗剑一脉的样子,铁砂之名,却只是江漫雪自己的风格了。就像她的“铁马冰河”,在诗剑一脉的原式名为“铁马冰河入梦来”,取自陆游诗《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也算豪放之诗。但在江漫雪看来,还是太柔了。
白玉楼也能猜到,江漫雪只是不喜欢原名中的梦字。
做梦,可不是江漫雪的风格。
就像她从来不梦想与李叔卿在九泉相会。
就像她从来不梦想李一心会原谅她。
就像她从来不梦想自己能爱上另一个人。
也像现在,她并不梦想这是美好的重逢,也不梦想能喝酒叙旧。他们其实能有多少旧呢?
江满雪的剑很快。
就像白玉楼的刀。
两道光影的碰撞与运行,都已不像当年般稚嫩。
江漫雪的狠和准又更进了一步,白玉楼的刀法则比以前使得更稳。刀剑相对而击,如果当年白玉楼不再转身,这一幕恐怕早便有过。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
白玉楼言中,挥刀一招,如秋风扫落叶,是词刀中少有的大开大阖之式。江漫雪被其力震到一边,刚要回击,却觉耳边一阵微风扫过。
零落青丝,两三根。
白玉楼咧嘴一笑,道:“这是还你的,下次再敢砍爷儿头发,小心我入你梦去,使你成秃瓢!”
白玉楼非但没有荒废武功,居然还有如此长进。
还是说,之前他便深藏不露?
江漫雪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白玉楼的刀如掠影,却是多有虚式。只要看透实招,“铁马冰河”便可送他离去。
白玉楼提刀了。
江漫雪看准了时机。
“铁……”
起式未中,白玉楼似残影飘忽一般,与眼前消失。当年击杀李一心的,只是铁马冰河的起式而已,却教江湖中人误以为铁马冰河只有一剑。
白玉楼飘渺的声音在江漫雪耳边响起。
“江阔云低……”
这似乎也是个起式,恍惚之间,江漫雪只觉脊背中了一记钝击。
“马冰河……”
许是那一击乱了江漫雪的方寸,她的剑招更快了,却破了之前的节奏。破,有时能出奇制敌,有时又可贻害自身。
“断雁叫西风!”
这是和白玉楼的刀几乎同名的一式。
其实也是白玉楼所学之中最强的一式了。
那位老祖宗就是为了这一式而死。
传闻他领略红尘三千事,后于佛前面壁,三日顿悟,创出此式,终在进一步精研之时以此式将自己斩杀。
白玉楼还没练那么邪,但破去自乱阵脚的铁马冰河却是可以的。
袖风呼啸声中,铁砂剑断为两截。雁断西风刀也碎了。
之后清厉的两声脆响,铁砂剑的残片与雁断西风刀的残片一同落地。
看似平手。
其实白玉楼更胜一筹。
江漫雪将剩下的半截剑扔到一旁,仰头凝视着身前这其实并不算故交的故交。
“其实不是‘江阔云低’那一击乱了你的章法,而是你心乱了。”白玉楼吹了吹自己垂下来的鬓毛,嘴角一撇,邪邪地笑了。
江漫雪无情地揭露了他:“莫作多情。”
“唉,多情总被无情恼啊~”白玉楼叹了一声,左右环视了府中的胡兵。
“主子的剑都断了,还不上来群殴,你们可是真汉子。”
江漫雪冷笑:“他们听不懂你说话。”
“好话也听不懂?”
“坏话能听懂。”
白玉楼皱眉高嗓道:“这不找虐么,不学怎么听好话,专学听坏话!”
江漫雪跟那群人咕唧了几声,反正白玉楼听不懂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群人听完后就走了,一个子儿也没多带。
江漫雪看了一眼白玉楼的断刀,终于由衷地笑了起来:“乘那些奸商还没死光,去买柄好刀吧。”
“我这刀可是我家老头私人锻造,万金难求,那帮土包子手里怎么可能买到?再过两年,我自己也能打出这样的好刀。”白玉楼得瑟了起来。
江漫雪摇了摇头,走出府门,与天吹一胡哨。一匹火红的骏马从尸横遍野的街市上飞奔而来,火焰般的鬃毛上还系着波斯造的小铃铛,那马鞍上镶着琥珀玳瑁,一看便是稀货。
白玉楼看了看满城横尸,无奈道:“原来你是屠了城才撤退的,不过看你那匹高头大马——你比我混得强啊!”
江漫雪一跃上马,举起马鞭,回头一望:“何年春暖花开日,我们再见!驾!”
马鞭挥落,宝马嘶鸣一声,带着白玉楼心爱的人儿,扬尘而去。
白子殊2013.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