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许多日子,没见过老友陈其了,心里怪念想他的。听说他一直在东海岛那边务工。
他已经退休5年。一个65岁的技术人员,退而不休,闲不下来,为了生活,还在建筑工地上为私企老板打工,劳碌。
“人活着,总得争口气。没有这口气,也就什么都空了。做得你就做,食得你就食。别想那么多!”这话,几乎成了我这位老友的口头禅。
他原是我们单位的一个机修工,有一张红润的国字脸,让人瞥一眼,就有深刻的印象。他素来与我交好,他的种种人生故事,我自然谙熟于心。
常听人说人:“你没鸟用,浑身刀,无一把利!”可这陈其的刀,把把利,既能修理建筑施工机械,又兼做电工、焊工,就凭这技术,年轻时,他就取得了技术员的任职资格。当然,他那申报的一切文字资料,都出于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手笔。
更让我惊奇的是,单位停产时,下了岗,他竟自办木作加工场,为人家制作木门窗、各种木制家具,好像他学的是木作技术似的,熟门熟路,所有产品,质量上乘,几年下来,赚了钱,竟在城里买地建了三层住宅楼。
陈其是一个聪明人,有技术,有担当,讲义气,负责任的男子汉。他中等个儿,身体棒棒的,国字脸,肤白而红润,年轻时,是那种百里挑一的好后生。
按他的条件,在城里找个有工作单位的年轻女孩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并非难事。
实际上,明里暗里,不少洗脚上田,到城里务工的年轻女子,私心里也将他当作白马王子,大胆地追。他在工地上买龟龄膏、豆腐脑、果蔗、包点、粽子,总有年轻女子抢着为他付款。怀春的女子,邀他行街,约他一起看电影,看录像的,也不少。
可这人的姻缘,往往有许多不确定性,也有不如意处。既不是前生注定,当然也由不得自己去选美。就是天随人愿,任由你去挑选,也有看走了眼的时候。千挑万拣,拣了烂灯盏,也在所难免。
有工友为他介绍了一个农场女工,姓岑。这岑姑娘高中毕业才工作一年,身材比一般女子略高,丰满结实,五官端正,虽是一般面目,却一脸红霞,他一眼看去,就合了心绪。
自此,有空他就踩上单车,到螺岗岭下的农场,看他的意中人,两个人缠缠绵绵,谈起了恋爱。
那段日子,每见到他,都觉得他好像快活过神仙,兴奋不已。他告诉我,女方一家对他挺满意,挺热情,尤其是岑姑娘,一见到他就显得十分羞涩,一脸娇红,时不时低头瞄一眼胸脯,绽一脸甜蜜的笑容。
岑家还有一个上中学的女儿,哥长哥短,莺啼婉转,一声声轻唤,比唱歌还好听,叫得他心花怒放,满心欢喜,无比温暖。星期六,探家属,每逢周末,太阳刚下山,暮色苍茫中,他已踩单车到了她家。
他们结婚了。住的虽然是一间狭窄的砖瓦平房,却充满了爱意,温馨,和睦,有了家的味道和生活的韵味。
三五年间,他们有了可爱的儿女,那妹妹有书不读,竟来帮姐姐带宝宝,小屋里的笑声愈发爽朗起来。人事干部秉哥帮她办理工作调动,也挺顺利。一家五口,就这样在城里平静地生活着,时光日过一日地流动,他们的生活也悄悄的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甜美而幸福。
因为同住在同一小区内,我上班下班,每于路上遇见他们夫妇,总见他踩单车载上她,匆匆忙忙,奔走于住宅区和建筑工地之间,两个人的脸上总挂着幸福的笑容。
弹指间,儿子长成了小帅哥,女儿亭亭玉立,变成美少女,姨子嫁作了商人妇,到另一座更大更好的城市生活了。
人到中年,衣食无忧,有屋有舍,小有积蓄,一心培养儿女读书,期待他们有个好前程。这样的市井人家,也算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堪为幸福之家矣。左邻右舍,谁不羡慕?
可不知为什么,有一天,她突然患了精神抑郁症。吵闹,责骂孩子,摔碗摔筷,无端端的躁动起来,披头散发,四处狂奔。
有时候,她又眼睁睁的坐在地上,沉默无语,咧嘴傻笑,沉寂如一死物,令人恐怖。
有时候,她在屋里乱翻,大热天拿出棉衣绒帽,胡乱穿戴,花布系腰,手执葵扇,奇形怪状,口中喃喃,宛如念经,也不知道她咕噜些什么。人们将她看作颠婆子,远远见她,赶快闪避,生怕她拾起砖节扔过来。
她起始发病时,陈其就送她入院医治。湛江、高州、海康,只要听说那家医院能治,就送去那家医院。反反复复治了近十年,都不曾好转。
他每天给她服药控制病情,给她喂粥喂饭,洗脚洗澡,送她如厕,给她更衣,将她打扮成如正常女人一般,一切事体,都是他亲历亲为。
夫妻同浴,谓之鸳鸯浴,原本是一件撩人兴奋的事,他的眼泪却一滴滴往水里掉,融进那洗澡水中流走,而那个曾经同乐的温柔女人,竟浑然不觉。
她胖了,他洒洒瘦,转眼间就苍老了许多。阿郎当半子,心疼女儿,自然也心疼女婿的岳父母,都劝他将她送进精神病医院,让人看护就行了。
小姨子读书时就得到他多方关爱,自然不忍心姐夫受苦受累受折磨,力劝他将姐姐送进神经病院,一切费用由她支付。
他嘴不言,只是摇头。知道他不舍不弃,放不下她,岳父母摇头叹息,老泪纵横。小姨子三天两头开车过来,尽己所能帮他。当时我手中尚有点自主权,为他家申办了低保。
更有那好事者,出于好心,曾劝他买条铁链,将她像锁狗一般锁在屋里,免得到处寻人。他一听,无论多好的朋友,都立马与你翻脸,再无朋友好做。
他就这样咬紧牙关熬着,心力交瘁,还是耐心地熬,竖起他男人的脊梁,一直坚持下来。
日子就这样渐渐的过去,盼到了儿女成材,成家立室,生儿育女。我又先后为他们夫妇俩办理了退休手续,生活自然有了更好的保障。
直到这时候,他才悄悄的告诉我,其妻的病因:他们辛辛苦苦,节衣缩食,攒了一笔钱,是为供儿女上高中读大学的,存在信用社里好好的,还有些利息。
谁知这时候,各处纷纷成立什么鬼基金会,许以高利息,诱人存钱。他们夫妇头壳骨空,轻信人言,将钱悉数取出,转存基金会。岂料那些掌管基金会者,将钱贷给那些社会上各色人等去经商,去做工程,收不回来,关门了事。
血本无归,她心里焦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又担心儿女的学费、前途,无法入睡,突然就发了病。
后来,群众诉求多了,政府为基金会买单,逐渐退还客户本金,了结了此事。此是后话。
12年后,天公有眼,风吹时运转,她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一如正常的妇人,会做家务,默默地提篮买菜,遇见熟人,报以微笑,或打个招呼。自有左邻右舍那些善良的妇人,知根知底,主动同她坐坐,聊聊天,道道家常。她静静的坐在门口那棵菠萝蜜树下,默默地听,活像一个懂事的小女孩,着了迷似的听大人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