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奶奶是个文盲,却爱极了87版的《红楼梦》,红楼梦里最爱林妹妹。
林妹妹和宝哥哥嬉笑打闹,奶奶笑眯眯的看着。
林妹妹在哭,宝哥哥在哄,奶奶着急的和宝哥哥一起哄:“宝玉嘴笨!嘴笨!该打!该打!拿枕头丢他!”
林妹妹“手把花锄出绣帘”去葬花,奶奶泪眼婆娑的跟着林妹妹叹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哎,这个打小就丧母丧父、无母亲疼无父亲爱寄住在外婆家里的林妹妹怎么能不爱哭哦,林妹妹不哭难道要去撒泼打滚、经营算计吗?不能,林妹妹可不是这样的林妹妹。
某一年,我给她读报纸上陈晓旭病逝的消息,奶奶年老,坐着垂泪,来回抚摸着报纸上陈晓旭在红楼梦里的剧照——林妹妹清逸出尘,柔夷握卷,似有所思。奶奶的泪,浸透了她满布皱纹的手背,浸湿了她的林妹妹。
奶奶越来越老迈,齿落发稀,老来健忘,唯独时常低吟起报纸上的那副挽联——“清风挽小旭,冷月葬花魂”。
二
我热爱捡流浪狗,我奶热爱捡流浪猫,并且热爱把这些秃毛尖嘴的小流浪养得膘肥体壮。这件事上,我们是好搭档。
每每我捡回狗一,我奶就会捡回猫二,我狗二、我奶就猫三,我们家猫多,奶奶隔天就去市场买新鲜的小鱼干回来拌饭喂猫仔,往往——哟,我奶在市场又捡了一只小花猫!
直到乡里乡亲从我家石墙上走过见院儿里三五成群躺着狗,梨树上七上八下挂着猫,陆续就有乡亲上门讨猫要狗,我和我奶一致对外——假使遇人不淑如何是好呀,这院里躺的,树上挂的,都是当受到庇护的——不给!
然而猫儿狗儿却悄悄减少了,我奶若无其事笑眯眯的,我则四处查看是不是崽子们刨了狗洞遛出去了,直至一天被我撞见我奶抱着一只小黄狗送到上苑李姨婆的怀里,哦!恍然大悟,这是我奶猫猫狗狗的往外送啊!我大不悦,奶奶才涩涩的说:“乡里独居的老人多,日子怪冷清的,送去有个伴儿,夜里有个响动”。就这样,奶奶为小流浪们找到了家,奶奶找的家一定是可以相依为命的家。
午后金色的斜光穿透树丛洒下来,落在我奶奶祥和的脸庞和狗儿黑白交错的毛发上,今早捡回来的小黑猫,顶着圆滚滚的肚皮,心满意足的晒太阳,鼾声可闻“呼噜~呼噜~呼噜~”,好看又安宁。
这种安宁的日子终在我外出求学的必然里被打破,奶奶送我登车后离去。
晚霞中、我看见一个老奶奶步履蹒跚,身后跟着一只小花狗,蹦蹦跳跳的,温暖又寂寞。
三
我胖,是忽然的,莫名其妙的胖起来的。
我思忖:我爸瘦我妈胖,可能是我妈的基因发作了。
我奶笑眯眯的看我日益圆润的脸、渐渐壮硕的背,不理会亲戚之间的闲言碎语。
我和我哥去田里抓泥鳅,一腿泥,我下河洗脚,我哥站在石桥上振聋发聩的笑,我问笑何?我哥说:“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像个矮矮的老太太在洗一节胖胖的白萝卜!”我如遭雷击,我忿忿难平,我奶奶却很认真的说一点儿都不胖。
可是纸包不住火呀,在一次次被一帮帮学龄前儿童扯着嗓子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喊:“看,猪八戒来了!”这样五雷轰顶的现实面前,我终于接受了我胖、而且不是一般胖这件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我艰难又痛苦的减肥历程。先是管住嘴,可是我饿啊!——咬咬牙饿着饿着就习惯了毕竟猪都是吃胖的。然后迈开腿,可是我懒啊——还是只能咬咬牙,猪也懒呀,你见过哪只猪会运动?在自我洗脑式的坚持下时间一点点前进我貌似瘦了不少,于是兴冲冲的买了条裤子,兴冲冲的穿上,兴冲冲的拉我奶来欣赏,谁料到一呼气,裤子上把门的扣子“噗”的一声崩没影了……在沉默中,我奶巧妙的说一定是这裤子质量不好,还似模似样的摸了摸布料,斩钉截铁的说就是质量不好的过。那天深夜,我奶奶偷偷的将裤腰改大了好几个码来帮我挽回崩塌的尊严。
我更努力的减肥,而我奶奶却在草长莺飞的四月离开了这个烟火人间。
我苗条了,没有人再叫我猪八戒了,我想在这许多年我那些有她的梦境里,她能看见我的。
四
我和我的奶奶啊,别后多年了。
我时常想和她说说闲话。说说她离开以后的日子。
奶奶,那天倚门看你出殡,你的小花狗泪眼汪汪的,我也是啊。原来有些痛苦人和动物一样真切。
奶奶, 人有下辈子吧,那下辈子会是在天光乍破还是会在暮雪深深的时候来临呢?
奶奶……听说故乡昨夜大雨倾城,我们家的老房子倒在了大雨里,黄泉碧落,不复存在了。
奶奶啊、你看这天地空寂,人海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