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一个很坏的人吗?很多时候会陷入这个问题中。
回想有记忆以来到母亲得病之前的这段记忆里,她总是想大多数重男轻女的农村妇女一样,对大女儿关心不多严苛以待。但她似乎又于她们不同,她绝对称不上溺爱我弟弟,在我的记忆里,弟弟做错事被打的次数不比我少。
小的时候只觉得弟弟出生后,自己承担了照顾、忍让的责任,导致我一直很讨厌他,觉得是因为母亲重男轻女,才让我不受家里重视,所以我和弟弟的关系一直不好。
如今我已25岁,在思想渐渐成熟慢慢摆脱掉原生家庭的影响之后,也时常思索母亲对我们两个孩子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感情。
高中的时候,一次年前一家人出门采购年货,当时年货已经买的差不多要坐车回家,去车站的路上经过一个商场,母亲对商场里一家店的羽绒服念念不忘,父亲让她去买,我和父亲拎着东西站在马路上等她。等待的时候我俩闲聊,忘了具体聊了些什么,但是一直记得父亲说我出生的时候,他用板车把要临盆的母亲拖到卫生院,在我出生后一看是个女孩,她便坐在病床上哭泣。听完这事儿,我当场抱怨“就是重男轻女啊,我一直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父亲解释“她就是好强,那个年代总觉得要生儿子,知道头胎是个女孩,心里堵气”。我没有再争论什么,事情的本质已经摆在那里,后面可能是父亲明白这话说的不对后的一番解释。不然为什么知道是女孩之后要哭呢?
我时常想,如果弟弟没有得那场大病,身体没有变得残疾,那是不是母亲对我就没有最后那些顾念。
从初中开始,母亲很关心我的学习,上初一之前给我报名暑期补习班,提前学习初一的课程,初三的时候更是经常给我送饭。后来中考失利,她甚至还去找舅舅托关系想把我送去好一点的高中。从舅舅家碰壁后,她回来一边哭一边对我讲舅舅家没有关系可靠,说我年纪小出去打工都没人要。对于母亲要花钱给我转校这件事很是惊讶。或许这也是她的要强?毕竟一起念初中成绩差不多的同村孩子考上了一中。
上高中前那个暑假,母亲让我找村里毕业的姐姐借高中教材,整个暑假盯着我预习功课。
开学前,母亲要给我生活费,她提前问了我借书的那家人,最终定下一个月300块的生活费标准。相比初中一周10块,三百对我而言简直是巨款,加上中考失利的愧疚,即便后面不够用也从来不敢提意见。
高二那个暑假母亲复查病情恶化,我还清晰地记得我们去医生诊室看结果,医生说“回去吧”。出了医院们,母亲忍不住一直掉眼泪,我感觉母亲浑身都是一种道不明的情绪,我不敢说一句话地站在她旁边。
回家后,母亲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精神气很快塌了下去,身体上的病痛似乎来的也更猛烈了,她没办法再正常出门活动。一向不信神的她,开始求助基督教徒邻居,与邻居一起经常念经礼拜。她让我在本子上记下一段经文,叫我每天晚上诵读三遍。
此后整个暑假我都不敢面对母亲,觉得她很可怕。白天我坐在屋后假装看书,晚上我搬到隔壁大伯家的空房子睡觉。有一天晚上我隐约听到屋外有哭声,一向胆小怕鬼地我用被子紧紧蒙住头,捂得一身汗不敢出声。我用同学给的二手诺基亚滑盖手机给10086不停地发短信,希望缓解自己的不安。在母亲病逝后的很多个夜晚,会不自觉地想那个晚上的哭声会不会是母亲艰难地求助。我不敢想,更不愿意想。
暑假的一天中午,母亲突然强忍着病痛支起身体给我们做了一个面点小零食,这是她第一次做给我们吃,我第一次觉得她好像对我们是有一点爱在的。
开学后没多久父亲从外地回家照顾母亲,没过多久还从舅舅家把外婆接了过来。外婆来家里第二周,母亲要把她赶走。说“一大把年纪,别在我家里摔个三长两短的。”这是我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她的要强。
大概十月底的时候,我在宿舍吃午饭,母亲突然哭着打电话说让我帮她去医院买些吗啡,她实在是疼的受不了了。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母亲已经要靠吗啡止疼,那时父亲没回来,我独自去医院找医生开药方拿药。
因为吗啡是管控药品,拿药的人必须登记且不能随意更换,所以后面一段时间一直都是我拿。母亲哭着打电话过来,我明白病痛折磨到让她放下举了一辈子的要强,或许是对母亲长久以来的不满,我的心里全是不情愿。
而后的一个多月,我经常不愿意回家,母亲病逝前一个周六,我回家跟父亲后面周末放假留校不再回家,他表示同意,而后让我去房间看看母亲。此时母亲已经变得面容枯槁,眼圈和唇周发黑,肢体也像一棵干枯的树,整个人都是灰黑色的,我不敢直视她。她艰难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让我用棉签蘸着旁白杯子里的水给她润润嘴唇。
她嘱咐我高考后填志愿要问问已经读大学的表姐,跟我讲以后有需要帮助的事情可以找哪个亲戚比较靠谱,还说父亲以后肯定会再婚,到时我要多照顾残疾的弟弟。
回学校的第二天早上,老师说有亲戚找我,那人告诉我母亲去世了,让我回家参加葬礼,至此母亲42岁的人生走到终点。
我一面认为死亡于她而言是解脱,一面又觉得我得到了自由。年少时受到的打骂与苛责,像在被大火里烧到发红的烙铁一样,在我心里狠狠地烫上了印记。让我不自觉地认为自己是一个不讨喜的人,更不值得被喜欢,也让我学会隐藏自己的不满,不敢直面却又特别在乎别人的评价。
从知道母亲真的去世那一刻起,她解脱了,我好像也解脱了。
我是一个对画面记忆更深的人,从母亲去世到现在快九年,一想到她我脑子里很多件记忆具象的事情,都是她打骂我的时刻,少数温和的记忆不过时她做零食给我们吃、嘱咐我高考的事情,还有让我照顾弟弟。我真的很难对她有想念的情绪。
母亲去世后的前几年,我真的一度觉得自己自由了,就像被困在笼子里很久似的,一旦从笼子里出来,那种释放的情绪胜过所有。
毕业后慢慢独立思想上也逐渐发生变化,或许也是自己到了快要成家的年纪,时常也要考虑自己以后孩子教育、家庭生活的问题,便慢慢去想母亲以往对我们做的种种事情。
母亲的一生总是坎坎坷坷,儿时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孩,为了大哥有钱娶妻生子,放弃上学的机会外出打工;成年后与父亲结婚,本想靠爷爷的关系做些生意,但还没做成爷爷便因病去世;而后生的儿子因为大人的疏忽得病;本来攒下积蓄给孩子做了康复刚有好转,自己紧接着又确诊癌症;与癌症抗争的四年时间,受尽病痛折磨,散尽家财也没能得到机会再在人间多看一眼。
母亲的一辈子,在敏感要强里争斗不休,她接受不了失去接受教育的机会;接受不了自己头胎生女儿;接受不了自己盼来的儿子落的一身残疾;接受不了自己孩子考学失利后旁人的攀比炫耀。命运似乎一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让她常常觉得愤懑不平。
孩子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没有得到承欢膝下,也没实现子女成龙。她这一生总是不快乐,我们于她而言似乎也没有什么积极的意义。
人们总是觉得做母亲应该给予孩子无条件的爱,这也许是母亲的天性,但不该是强制标准。
母亲对我们是有爱的,但是她也更爱自己,希望子女能为她争一口气。25岁的我似乎终于能理解她的想法和感受,但是她把自己拉的太紧,所以不仅仅是她自己,连带着一家人都过的那么难受。
最近几年,我渐渐尝试放下以前的事情,尝试摆脱她对我的影响,从她的身上去反思,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也希望母亲来世能过上她想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