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岐原先并没有注意长子的情绪问题。被妻子点破之后,他不仅不认为自己有任何不是之处,反而觉得自己对长子太纵容了。
他命令李瑞昀搬出了李家院子,直接去中华照像馆的后院,和其他的学徒一起睡通铺。每个月只许回家两天,还不许在家里过夜。
王桂枝没有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给长子的生活带来了这样的结果。她试图改变丈夫的安排,被严词拒绝了。无奈之下,她只能在长子回家的日子里,尽量做一些他喜欢吃的食物,略尽绵薄的关爱之心。
李瑞昀去当学徒的第二年,李鸣岐回老家探亲时,带回来了脚有残疾的李瑞晗,把他也安排到中华照像馆当了学徒。
从此开启了李家男孩进入中华照像馆当学徒,并且和伙计们住在一起的模式。
这一个历史时期,东北大地频繁变换大王旗。清王朝、北洋军阀、张大帅、民国政府走马灯似的轮番登场,又黯然离开。
体面男人们的衣服从长袍马褂,到西服革履。富裕家庭女子的服饰也大襟长裙,到修身旗袍,绣花鞋换成了皮鞋。头发的长长短短、笔直弯曲,各显其能。
张家的裕隆庄终于支撑不了,关张了。时隔不久,张太太也因病逝世了。
尽管时局动荡,中华照像馆的生意却是越来越红火,成为K市首屈一指的行业龙头老大。
李瑞昀的勤奋努力终于初见成效。他不仅掌握了全套的摄影、暗房冲印、放大、修片、上色等技能,而且因为他的知识面广,对新生事物敏锐,不时会有一些新颖的点子,帮助照像馆的生意始终人气旺盛,收益颇佳。
相对于脾气暴躁的李鸣岐来说,大少爷李瑞昀性格温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更受人们的喜欢和爱戴。不论是客人,还是店里的伙计,都一致称赞他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李鸣岐眼看着长子一天天成长起来,心里还是挺得意的。他觉得自己不但能生会养,而且教子有方,老李家指定可以在自己和自己的后代手里兴旺发达。
李鸣岐的心思放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了。
趁着李瑞昀回家休息,李鸣岐把长子叫到自己屋里,同时让王桂枝放下手中的活儿,一块儿到上房东屋来。
王桂枝一边解下身上的围裙,一边在炕沿上坐下,看看坐在炕头的英俊不减当年的丈夫,再看看站在地上温润谦和的儿子,一股自豪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笑着说:“难得今儿你们爷儿俩都有空了,晚上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李鸣岐微笑着回了一句:“你哪回不给你儿子做好吃的,我只是捎带手儿的吧?”
“切,瞎说些啥呢?哪次少了你的吃喝?”王桂枝轻轻啐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找我们娘儿俩有啥吩咐啊?”同时眼睛飞快瞥了儿子一眼,示意丈夫不要失了分寸。
李瑞昀万分惊讶地发现,原来天天一本正经、高高在上端着的父亲,私下也会和母亲调笑!他竭力忍住自己心中的蠢动,低眉顺眼地假装自己是木头人,无知无觉。
李瑞昀是长子,从小被父亲严格要求,几乎没有见过父母亲温柔互动的场景,也很少见到父亲主动对他露出笑容。其实,挺悲哀的。
李鸣岐被妻子的眼神提醒,觉得自己有失尊严,立刻绷紧了脸上的神经,不大自在的清了清嗓子,故作淡定地说:“嗯哼,我说,瑞昀年龄不小了,我琢磨着是时候给他说门亲事了。”
王桂枝闻言,喜笑颜开,连声应着:“好啊,好啊,给咱瑞昀说门亲事,咱们也能早些抱上孙子了。”
李瑞昀闻言,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现在就娶妻生子。他还想着努力工作,等父亲高兴了,让自己继续求学、读书呢。他震惊地看着笑逐颜开的母亲,和面露微笑的父亲,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李鸣岐并不是想征求妻儿的意见,而是直接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他们。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已经托人找好了一个人家,是聚宝盆北边的老赵家。”
王桂枝惊讶地问:“找好了人家?啥样的人家?”想想觉得不对,关键问题没问,赶紧追问:“那家姑娘咋样儿啊?”
“听说,老赵家在聚宝盆边上有几垧地,日子过得挺不错。他家姑娘—”李鸣岐说着,停顿片刻,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站在地下的儿子,见李瑞昀无知无觉、木无表情的样子,心里觉得有点没趣。
“姑娘咋样儿啊?”王桂枝有点焦急地追问,心想着,这可是咱家第一个儿媳妇儿,一定得开个好头。
李鸣岐兴致阑珊地说:“那姑娘比你儿子大两岁,听说是个贤惠的。”
“大两岁啊?”王桂枝喃喃自语,“大点儿好,大点儿知道疼人。都说是,女大三抱金砖。是吧?”最后这个问题是冲着儿子说的。
李瑞昀完全没有反应,神色呆滞地转了一下眼珠,没有吭声。
李鸣岐不知道长子从小就怀有对父亲的敬畏和慕孺之心,也不曾反省过自己对长子的严苛挑剔,就是觉得这个儿子虽然不笨,却也是太过呆板木讷,不甚讨喜。
他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不悦,脸上也带出几分烦躁。他简单明了地说:“这事儿就这样定下来吧。具体的安排我会和老赵家合计,你们可以开始准备起来。”
李瑞昀的终身大事就这样给决定了。
王桂枝基本上是出嫁从夫,以夫为天的。她也非常信任丈夫对人、对事的判断和选择。她想到很快就要娶媳妇儿进门,自己要当婆婆了,喜不自禁。
李瑞昀完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就被父亲决定了人生最重要的事。他居然不悲不喜,淡然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
夏季来临,叶浓花艳。李家院子里的大槐树上开出一串串洁白的花朵时,李瑞昀成亲的日子到了。
李家的院子里搭起了大大的喜棚,王桂枝领着李瑞暄和前来帮忙的中华照像馆的厨子、伙计们一起忙里忙外,一片喜气洋洋。
王桂平的媳妇刘柳香带着女儿大妞、二妞一起来到李家,帮着姐姐办喜事儿。
因为张颖儿的严格约束,刘柳香母女平时和李家走动并不频繁。她们平时多数时间都被婆婆关在家里做女红,倒是练出一手好针线活儿。
听说第一个孙子辈娶亲,虽然是外孙,张颖儿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她亲自带着刘柳香和孙女儿们,帮着王桂枝做了好些迎亲时必备的针线活儿。
正日子之前两天,刘柳香索性带着两个女儿住进了李家院子,帮着姐姐王桂枝张罗着一些琐碎的事情。
她们晚上和李瑞暄一起带着刚满周岁,还不会说话、走路的李瑞晶住在李家上房西屋里间。
忙了一天之后,在夏天炕上铺着一床凉席、搭着几床被单,几个女子说说笑笑地挤在一起,颇为热闹。
刘柳香看着熟练地照顾着幼小妹妹的李瑞暄,颇为感叹地说:“瑞暄,你可真能干,比大妞强太多了!”
李瑞暄笑笑,手里不停地喂着裹着薄被的李瑞晶,嘴里淡淡地回答说:“能干啥呀?都是成天当老妈子给练出来的。”
刘柳香察觉到李瑞暄语气里的不满,又转移了话题,关心地问道:“明儿个瑞昀媳妇儿就进门了,瑞暄你也可以嫁人了吧?说了人家吗?你爹一定给你说了门好亲事吧?”
刘柳香没有说出口的是,她此番带着女儿来李家帮忙,是存了让姐夫帮女儿说门亲事的心。她就是想先探探李瑞暄的亲事情况,再决定怎么和姐姐王桂枝说。
饶是李瑞暄平时在家里强势、泼辣,毕竟也是一个年轻的黄花大闺女,被人直不笼统地这么一问,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羞涩,嘴里难得轻声说:“舅母,你瞎说些啥呢?”
刘柳香见对方并不是很排斥,笑着调侃李瑞暄说:“哟,咱们大姐儿害臊了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啥不能说的?”不等李瑞暄搭话,又接着问:“你弟弟都娶亲了,你会没有说亲?是哪家好人家啊?说出来舅母给你参详参详。”
李瑞暄有点儿又羞又急,手里的勺子有点急切地塞进了李瑞晶的小嘴里,小小的人儿呛住了,一阵猛烈地咳嗽。
“咳咳,咳咳—”细小的咳嗽声,伴着小脸蛋憋得通红,李瑞晶水汪汪大眼睛里的委屈神情,引起一旁大妞对小表妹的深深同情,赶紧伸手抱起了那个小小的人儿。
“哎哟—”大妞忽然尖叫起来,“这是什么呀?”她几乎是用丢的把刚刚抱起来的李瑞晶放回炕上,伸长了双手给母亲看。
“你小心点儿!”李瑞暄有点不悦地伸手接住了妹妹,放下小裹被的同时,也觉得不对劲。
屋里几个人同时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大妞和李瑞暄一起查看自己的手,然后一起尖叫:“这小丫头怎么拉身上了!”
原来在大哥娶亲的前夜,李瑞晶小姑娘不幸染上了肠炎,腹泻了。
因为家里的事情太多,人们太忙碌,居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