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东西,脖子上都带着条链子,这链子在,人就还是人;你等链子没了,人就不是人了。”
嘴里咬着一块芝麻酥糖的洛邑听着爷爷赵居尹说话,眼睛却绕过了老人的前胸后背,从窗户栏杆的缝隙里望见炉灶前的母亲在焖饭,米的香味从柴门里飘出来,引的洛邑的鼻子痒痒的。
新中国都成立了,赶紧吃饱饭是关键,谁有功夫听赵居尹这老头子磨叽这些有的没的。
洛邑听着是听着,但是这肚子他管不住,饭味勾着他胃里一阵阵的冒酸水,从丹田上面发出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赵居尹听见了,自嘲一样的摇了摇头,回头问屋子里的儿媳妇
“秋兰啊,晚上饭好了吗,小崽子饿了。”
“快了,不用一根烟的功夫,闻着米香味了吧,这就快了。爸,寒山回来了吗?”
“他和狍子上地去了,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
狍子不是狍子,是洛寒山家的长工,起了个诨名叫狍子,这人平时一愣一愣的,眼睛还总瞟楞人,没少被人打,但是这兔崽子身子骨硬实,每次把人打伤了,还要东家洛家赔钱,要是旁人,早就把这家伙辞了,偏赶上这人还在山上救过洛老爷子,欠他人情,想想自己家也不差这个人吃饭,还挺有力气,就留下了。
对,就跟他妈的猪八戒一个来头。
饭快熟了,洛秋兰眼里一阵阵的着急,便打发洛邑去地里找洛寒山,洛邑老大不乐意,但是洛秋兰说洛寒山要是不会来的话就不开饭,在跑出去之前,洛邑权衡了一下,吃饭比自己懒那么一会儿要重要得多。
那几亩地原来并不是洛寒山的,洛寒山本来也不姓洛,他以一个拉着自己老爹和两箱子书的落魄书生身份入赘洛秋兰他们家,洛家那老爷子读过几天书,乡下别的有的是,但是先生不多,上一个先生死了之后,洛老爷子等了小半辈子才又等来一个识书认字的人来到洛家村,而赵居尹和洛寒山来了之后,洛老爷子洛平川终于又能和人说点之乎者也的话了。
那时候,洛寒山还跟他亲爹的姓,他那姓是因为后来洛家说他得改姓才能娶洛秋兰,才改的。刚听见这个的时候,他还有点过意不去,刚想开口说不敢断了祖宗香火,赵居尹回手就给了他一嘴巴,然后瞪着眼睛喊道,你他妈的不知道好赖啊,咱俩都什么日子了,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咱家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如今谁还管这个,都破除封建迷信了,装这个孙子干什么。
洛寒山知道他爹是为了他过好日子,也就没再说什么,答应了。
那几亩地是洛家一个外甥日子过不下去了,饥寒交迫之下想着弄点本钱去下海经商,一咬牙卖给洛平川的。虽说
洛平川自己懒得动弹,对那几亩地也没什么兴趣,但是,自家外甥,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关系,就当帮个忙,正好又有个落难的姑爷,他就打发姑爷两口子带着亲家赵居尹和一个长工狍子去过那几亩地陇上桑麻的日子。
洛邑第一次看见腰里别着枪的红袖章就是在那天他去找洛寒山的路上,那天他也听见了枪响,就是没看见那铁匣子里是怎么冒出的火,没看见那东西把人打死了后,那血窟窿又是什么颜色的。是不是向刘屠户杀猪,一下子戳出一个黑红黑红的洞洞,呲出一股泛着泡沫和腥臭的血。
红袖章是在第二天拜访洛寒山那间小砖房的,带着一队的人,洛寒山很奇怪,他知道和红色有关的人都很厉害,但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前村的那个毛头小子骑上了马,原来分文不值的野小子现在这么的颐指气使,他刚叹一口气说人各有命,就被架了起来。
狍子看着洛寒山被架上了马车,自己当妹妹看的洛秋兰连哭带嚎的被两个人拦在了骑在马上的那个人三米开外的地方。他感觉到一种愤怒,从脚底往上涌,他喊了一声:
“白小狗,我草你妈!”
白小狗就是那个骑在马上的人,他看见狍子冲了上来攀住那匹从马车上卸下来还没多久的马,那一双粗粝的手正伸向他的衣襟,他当机立断拔出了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狍子的脸。
“狍子,我草你祖宗,滚回去。”
“你他妈敢开枪打死我?”
“草你妈,你真他妈当我不敢是吧。”
“我……”
还没等狍子把第二个字说出来,他的脑门上就开了一个烧焦的窟窿,他后面的人来不及躲闪,身上被迸上红色白色的血和脑浆。
白小狗那颗脑袋因为那一声枪响而一个激灵,把那颗脑袋快要缩进脖子里去了,他抬起头,困惑地四下张望,好像那子弹是从他所不知道的哪个角落射出来的,然后打中了一棵无关紧要的树,和他手里的枪没有半毛钱关系。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才缓过神,把枪塞进腰里,咂了咂嘴,他知道是走火了,但是他不能说是枪的问题,枪有什么问题,枪是国家的财产。
“我是正当防卫啊,而且,看到了吧,这种顽固的封建残余实力简直是,太猖狂了,何等的猖狂,简直就是猖狂。”
之后人们散了,洛秋兰带着洛邑把狍子埋了,而洛寒山,他们无能为力。
洛寒山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他游街两天之后了,他认为自己没死应该算运气好,至少比那刚埋起来的狍子强那么一点。
从村里逃出去是他游街回来的第三天半夜,而也正好是那天半夜,洛寒山家旁边的一栋房子着了火,白小狗灰头土脸的从他刚刚搬进的那栋房子里跑出来的时候,洛寒山带着洛秋兰和洛邑站在村后的小山包上望着自己家的哪个方向目瞪口呆,片刻之后,他便知道自己永远都回不来了,无论是这个地方还是这段生活。
洛寒山记得自己在槐义城有一位同学,打仗的时候,那位仁兄逃难逃了大半个中国,而洛寒山那会儿还很景气,在乞丐堆里看见这位之后,帮着他安顿在槐义城。
那人说,现在洛寒山比他有钱,但是,谁还没个惨淡时候啊,等什么时候洛寒山遇见麻烦了,只要招呼一声。
这人洛寒山信不过,但是如今他不能回洛家村,现在洛平川老爷子的状况他猜也不能太好,他不能去给老爷子再添麻烦,但是他得去看一下老爷子,要不老爷子放心不下自己家闺女。
赵居尹说他走不动了,这次不能带上他,于是就住在了邻居家,洛寒山没办法,确实不能带着老爷子再翻山越岭了,要不,他爹真的容易死在路上,要那样的话连个埋他的地方都没有,而那邻居洛寒山信得过,至少比那个槐义城里的同学要信得过。
(我不知道还有人记得我前一阵子写的榆夏咩……这个,本来我觉得大概是填坑的,但是我感觉我把那个坑挖的更大了,然后, 还会有下次填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