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唐萱的床头放着一份遗书，一份看上去不太庄重的遗书，纸张皱皱巴巴，边角磨毛了翻翘着，字形不美观像刚学写字孩童的作品，但每一笔都很有力也很认真。唐萱每天睡前都要看一看，看着看着，眼睛里就起了雾……
1
唐萱坐在喜床上，一身大红和服铺满床，婷婷坐姿像红色荷叶托着精灵，咋看咋秀丽。当对面墙上的时钟又爬过了一小时，她的一对秀眉慢慢打了结，脸上的喜庆一寸寸开始消退，连带周围空气都不自在了，喜床四周围着新郎郑浩和一众伴娘伴郎，渐渐地也没有了交流没有了互动，气氛突兀地尴尬。是呀，准备的各种游戏都玩过了，没有准备的也玩过了，有的甚至玩了三次，喜鞋已经找到好长时间了，此刻正好好地穿在唐萱脚上，这多余出来的大把时间该如何消磨？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新娘新郎，谁都没了主意。
“萱，再不走就赶不上举行典礼的吉时了。”郑浩低头第五次看过时间后说。
“小茹，你去看看，什么情况？”唐萱转身对离自己最近的伴娘说。
“好。”伴娘答应着出去了。
不一会唐妈妈跟在伴娘后边进来了，手里端着各色吃食，一边向众人手里塞，一边说：“再等等，有个人还没到，已经在路上了，她一到，咱就起身。”
话说到这，大家伙也不好再说什么，有人吃东西，有人聊天。唐萱拉着郑浩的手摇了摇，准备说些什么，郑浩摸了摸唐萱的头眨了眨眼。
十分钟过去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
半小时过去了。
郑浩的电话响了一次又一次，可想电话对面的人该有多着急。郑浩回头看了唐萱一次又一次。
“小茹，你去告诉我妈，不等了，咱们走……”唐萱好像下决心了，半个身子都动了起来。
“绿珠……不……唐萱，不好意思，姨来迟了，耽误时间了吧？”
气喘吁吁的声音刚落，一个妇女跑了进来，个子不高，有些胖，汗水蒸腾出的热气扑面而来，她一边擦汗一边向喜床边小跑。
“刘姨，您来了，不迟，我妈妈说等个人才可以起身。”
“等的就是你刘姨。”唐妈妈站在刘姨身后说，“咱小萱漂亮吧？”
“漂亮，真漂亮。”刘姨说着就开始擦眼睛，擦着擦着好像觉悟到不合适，又咧开大嘴笑，有些滑稽。
唐萱瞪了唐妈妈一眼，唐妈妈装作没看见，招呼摄像的回来给刘姨和唐萱、郑浩合张影。镜头里，刘姨的大嘴巴占了半张脸，表情不自然但喜气在眉梢眼角，唐萱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怨气一点都没遮拦。
礼炮声伴随着众人的吵闹声，唐萱坐上了花车，越走越远，直到车屁股在街头拐了个弯不见了，刘姨才收回目光。
“姐，您今天怎么会迟了？”唐妈妈问。
“唉，事都凑一块了，小小今天去学校时，骑电动车摔了一下，这不医院刚回来。”
“不碍事吧？”
“下巴缝了五针，直接去学校了，导师挺看重他。”
“大大挺好吧？”
“他也不错，上个月升部门经理了，夫妻俩关系也可好了。”
“真不错。这么些年就一个人，真难为你了，有机会你也给自己找个人，张平去世都多少年了？”
“26年了。孩子们都不错，我就知足了，别的事也没空想。终于赶上唐萱上花车了。”
说到这，两人一起把目光投向喜车远去的方向。
坐上喜车的唐萱还是有点不开心，高高兴兴大喜的日子，不知道妈妈怎么想的，为了等一个外人让自己干坐那么长时间。
郑浩知道唐萱有点喜欢钻牛角尖，如果不让她发泄出来，她会闷闷不乐一整天，于是摸着唐萱的手，问：“刘姨怎么姓刘，咱妈姓赵？”
“刘姨可不是我亲姨，她跟咱妈是结拜姊妹。不过，她对我很好。”
看着唐萱脸上变了过来，即将从不开心里走出来，郑浩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怎么个好法？”
怎么个好法？唐萱沉入过去的时光。
2
唐萱第一次对刘姨有印象是小学三年级。
下课铃刚响过，门房爷爷就趴在门边大声吼：“唐萱，谁是唐萱？大门口有人找？”
正是喜欢扎堆的年龄，一大群人簇拥着唐萱到了大门口。隔着铁柱门，只见一个妇女，个头不高，脸尖尖瘦瘦的，颧骨很高，肤色很黑，比兵马俑白不了几分，衣服样式不错，就是有些宽大，但有些眼熟，头上裹着块头巾，很土气，一看见唐萱，眼睛亮了，说：“唐萱，我给你织了件毛衣？拿来你试试，如果不合适，我拿回去修改。”
“唐萱，这谁呀？你家亲戚？”
“是呀，唐萱她谁呀？真黑，夜里肯定都找不到人。”
小伙伴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唐萱的虚荣心上了头，把头一撇，说：“不认识，丑死了，咱们走。”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唐萱被妈妈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你刘姨在砖厂上班，忙里偷闲给你织了件毛衣，眼巴巴拿去让你试一下，你什么态度？”
唐妈妈说着打开毛衣就往唐萱头上套。对着镜子一看，毛衣竟然是绿色的，装饰的扣子却是红色的。
“妈，她这是什么审美？红配绿赛狗屁？”
唐妈妈不搭理唐萱的话，围着唐萱转了一圈：“你还别说，你刘姨眼头好，大小正合适。还有，你别她她她，她是你刘姨，妈妈的结拜妹妹。”
这时，唐萱突然知道刘姨穿的衣服她为什么有熟悉感，那是妈妈的衣服，因为有点紧，妈妈搁置在柜子了半年了，看来又送给了刘姨。
从此以后，刘姨开始常常进出唐萱她们家，其实也不常常，就是每年寒暑假，刘姨都会来小住一两天。
刘姨小住的那一两天，唐萱特别看不惯，吃饭前总是忘记洗手，坐到饭桌上怯怯的，只埋头吃米饭，夹菜也只夹自己眼前的一盘，看谁都是快速地瞄一眼，说话时也不跟人目光对视。吃完饭，马上咋咋呼呼收拾洗碗，当唐妈妈不让洗时，她会红着脸搓着手说，光吃饭不干活这咋好意思，人越发扭捏起来。一句话，咋看咋小家子气。
除了看不惯，唐萱还不自在，无论她走在哪儿，干什么，好像总是有双眼睛监视着，她猛一回头，看见的总是刘姨惊慌撤回目光的无措。最让她讨厌的是，午睡时，刘姨会坐在她的床头看她许久，好几次醒来看见的都是刘姨急匆匆出房门的背影。
唐萱跟妈妈抗议刘姨的行为，妈妈的说法是：“你刘姨她没女儿，稀罕女儿，你让她过过眼瘾，又不损失什么。你看人间有两个男孩，是不是就不稀罕你哥哥。”
听妈妈这么一说，唐萱好像有了比哥哥优越的地方，对刘姨也没那么抗拒了。
等唐萱上了初中，妈妈鼓励唐萱跟刘姨去刘姨家小住。唐萱虽然不特别喜欢刘姨，但她想跟刘姨家的两个哥哥大大和小小玩，大大和小小会许多自己亲哥不会的本领，比如抓知了烧着吃，下河捉蝌蚪看它们慢慢变成青蛙，夜深人静时带唐萱偷果园里的苹果，用蘸了酒的馒头喂狗……
唐萱跟着大大和小小疯了一天，回家的待遇是，刘姨先围绕她转一圈，看是否磕了碰了，然后端出好吃的让她吃。大大小小的待遇就不一样了，刘姨先是拧着他俩的耳朵骂：“这么大了，一天就知道带着妹妹乱闹，如果让妹妹伤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俩。”
如果有人找上门来，刘姨让唐萱在屋里该干嘛就干嘛，带着大大小小去给人家认错赔礼。小小只比唐萱大两岁，有时会抗议刘姨的不公平：“唐萱也干了，她为什么不受惩罚？”
“唐萱是女孩，要惯着。”刘姨的声音里有着得意和炫耀，以及浓浓的宠溺。
小小哼一声出了大门，刘姨撇他一眼进了屋继续给唐萱找好吃好玩的。回刘姨家的那些时光现在想起来都是温馨。
……
3
哔——，一声尖锐而拖长的汽车喇叭声拽回了唐萱的思绪，她看着郑浩有些惆怅。
“你该不会是刘姨的女儿吧？”郑浩问。
“曾经我也这么想过，结拜阿姨怎么对我这么亲，细细想想不可能，刘姨家也没女儿呀，谁会把自己仅有的一个女儿送人。”
“也是。”
“自从我上了大学，在芮城开始工作，与刘姨交往少了，甚至断了。”
洞房花烛夜后，唐萱和郑浩收拾礼物，郑浩抖着一个大红披肩问：“这谁送的？也太艳了吧。”
唐萱看了一眼说：“不用猜，一定是刘姨，我从小到大，她送我的东西不是绿就是红，并且绿中点缀红，红里有绿。”
“就是，你看披肩的吊穗里有绿珠珠。”郑浩惊讶道。
随着披肩的展开，一个小包掉了出来。打开一看，是一个银子做的项圈，特别好看。
“项圈？刘姨送的？”
“一定是。”唐萱摸着项圈很感慨，“刘姨一个人养大大大小小，不容易，大大哥今年刚结婚，小小哥还在读研究生，她哪来的钱？这个刘姨。”
“最主要是，银项圈是妈妈给女儿的出嫁仪式物，刘姨这是啥意思？”
“可能是庄稼人没有这么多讲究，凑巧吧。”
结婚后第六天，唐萱和郑浩回到芮城继续上班。刚入职场的唐萱和郑浩有些手忙脚乱，等一切顺局，已经接近年关。两人终于可以回乡看看亲人，放松放松。
谁知回家的第一天就有了事。那天早上，刚过七点，唐萱还在被窝里，大大哥就上门了，说：“我妈留下一份遗嘱，有些事是关于唐萱的，请唐萱中午过去一趟。”
“啥？遗嘱？”唐萱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刘姨去世了，心里像空了一大块，生疼生疼。
吃罢饭，唐萱和唐妈妈去刘姨家，路上唐妈妈才说：“你刘姨是胃癌，去年冬天就查出来了，一直坚持到前一个月。她这一辈子苦呀。”
唐妈妈说着开始抹眼泪。
“刘姨去世时，咋没通知我。”
“你刘姨不让，说距离远了，路上折腾人。又说大城市不好立足，年轻人不能老请假，领导会有意见的。你刘姨呀，给别人着想了一辈子，很少给自己想。”
“刘姨怎么会得胃癌？”
“累的，年轻时为了养活大大小小在砖厂背砖。背砖那货多累，许多大男人都干不了多长时间，你刘姨干了六年，整整六年，遇到砖厂效益好，机器彻夜不停，你刘姨也彻夜不停。”
“刘姨怎么会一个人养大大小小？”
“你半岁的时候，你刘姨丈夫出了车祸去世了，那时小小二岁，大大八岁，刘姨当时也有个女儿小名叫红珠，正生病住院。”
“红珠呢？”
“你三年级时，得病去世了。”
“唉，刘姨真让人心疼。”
“是呀，一辈子很苦，但也坚强。”
……
人都到齐了，大大拿出了刘姨的遗嘱，手写的，写在一张小小哥用的草稿纸上：
大大小小绿珠（唐萱）：
你们看到这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我也学习人家写了这份遗嘱，主要说三件事。
一、家里这套房是你爸爸在世时建的，时间长了，也不值多少钱，就给小小了，小小还没毕业工作，需要一点家业当起点，大大不会有意见吧。
二、我结婚时，你们姥姥给我陪嫁了一个银项圈和玉手镯，银项圈在绿珠结婚时给了她，现在我把玉手镯送给绿珠，也就是唐萱，这个手镯一直都是传女儿的。
三、绿珠在大城市生活不易，大大小小如果没有什么大事，不要打扰她。
我累了，我找你爸爸和红珠去了，红珠如果还在一定和绿珠一样优秀，她俩都二十八岁了，生日都是六月初六。
2022年10月28日
爱你们的妈妈：刘冉
听着大大哥一边哭泣一边读遗嘱，唐萱的脑袋里过电影，一帧一帧又一帧，帧帧不敢细细品味，尽管如此，还是红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