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出走的海马体

最近有点健忘,不是忘记带水杯,就是忘记戴手套,甚至有天直接忘记拔门上的钥匙……这是件很恐怖的事。

跟神经内科朋友小何说了这件事后,小何建议我去他那做个检查。找了个周末,我去了小何所在的医院,让他为我做检查和诊断。

虽然以前偶尔也到医院找他,但是作为病人,还是头一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好像比以往重,病人也比以前我来的时候多,而且,医院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大了?之前总是很快就能走到他的办公室,今天竟然走了好久。

小何特意为我留了最后一个号。神经科室在5层,从电梯里出来,整层楼静悄悄的,我听着自己嗒嗒的脚步声,走进了小何的办公室。

他还在低头写病历,听见我的脚步声,头也没抬,让我坐在椅子上等他一会,啪啪的键盘声从我的左耳贯穿到右耳。

百无聊赖,我开始认真打量他的办公室:十五平方左右的面积,墙壁被粉刷成了两种颜色,上面是白色,下面是一米五左右的蓝色,两张并排的办公桌,但是只有小何那张桌子上有电脑,另一张办公桌貌似没有人。两张桌子紧挨着窗户,距离窗台约十五厘米。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萝,绿萝很繁茂,叶子已经垂到桌子上。

离我座位不远处是一张小单人床和一个蓝色的折叠屏风,应该是小何给病人做检查用的吧。而与床斜对角处,还有个门,锁着,不知道是通向哪里的。

写完病历,小何再次仔细询问了我最近的症状,只见他深思片刻,然后说:“跟我来”。

随即,就走向了那扇锁着的门。我跟在他后面,走进了这个神秘的房间。

小何打开门之后,我发现这是一个检查室,面积并不比外面的办公室小,只是没有窗户,房间里放了两台机器:门口左侧不远处是一台有点像视力检测仪的机器,机器两边各有一个座位,医生的座位旁边是台显示器,病人的座位旁边是个有两个像犄角一样的半透明帽子;另一台像CT机,在右侧的角落里。小何让我坐在左侧那台机器的椅子上,准备为我戴上了一个像安全帽一样的白色半透明帽子,这时我才看清楚,帽子上那两个像犄角一样的东西,原来是发射器,长约十五厘米长,下端粗,上端细,看着很滑稽,小何说那两个犄角是可以检测脑电波,然后发送到电脑上。

戴上之后,小何对我说放松,并从此刻开始按时间顺序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尽力往前想,不要怕漏,也不要怕错,放松地想。

他坐在我对面,右侧有一个液晶显示屏,显示着长短不一的各种颜色的线条。戴上那个帽子后,我总有点紧张,小何对我微微一笑,让我放松,然后打开了帽子左上方的开关,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想不出任何东西。小何看着右侧的显示屏,皱了下眉头,提示我可以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分钟后,我逐渐适应了脑袋上的那个东西,开始放电影似的回忆:来医院的路上,遇见了一个朋友,聊了两句;中午吃的豆角炒肉饭,呀!垃圾忘带下来了;上午收拾屋子来着,拖地、洗衣服、整理衣橱,还去了趟菜市场;昨天……前天……越往前回忆,我感到越吃力,都是一些零星的片段,尤其是童年的事,基本就是片段都没了。

小何关闭了开关,让把我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我说:“我发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现象,你的部分海马体不见了”。

“海马体不见了?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海马体是人脑中掌管记忆的组织,正常情况下,它们会待在丘脑和内侧颞叶之间 ,为你记录每分每秒发生的事,可是,从检查结果及你的脑部扫描来看,你的部分海马体不见了”,小何看着我解释。

“怎么会不见了?”,我不解。

小何耸耸肩,表示他也难以理解:“你最近有没有受到什么刺激?”

“没有吧”,我搜罗了一下脑袋里的记忆,最近的生活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小何沉思了一下,说:“目前来看,这部分不见的海马体对你的生活造成的影响还不算大,这样,你先回去,等我找导师研究研究后再跟你说”。

从小何的办公室出来已是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拉长了斜斜的影子,轻叹了一口气,我快步走出了医院。

接下来的两天,虽然偶有担心,但是,阿Q精神在这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事情已经这样了,只能去解决,焦虑起不了任何作用。因而过得还算可以。

第三天上午,小何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医院一趟,问他是不是结果出来了,他只说等我过去就知道了。

向公司请了假,午饭都没来得及吃,我直奔医院。

快到小何的办公室时,我抚了抚胸口,深呼一口气,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小何和一位老者在说着什么,时不时地还有轻微的笑声。老者目测六十岁左右,头发花白,但是精神矍铄,刚刚的笑声就是他的,听得出来,中气很足。我敲了敲门,两人的目光马上集中到了我身上,让我莫名得紧张。

小何跟老者说:“就是她”。

老者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小何介绍:“这是我导师的老师,国家乃至世界著名的神经内科专家郭老,我导师有事出差了,也是咱运气好,刚好郭老在国内,我就请他过来了”。我笑笑,有些局促,跟郭老说了句“您好”。

郭老很和蔼,对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何给我搬了个凳子,放在了离郭老不远的桌边上,示意我坐下。他则站到了郭老的身后。

“那个,我想知道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刚坐下,我忍不住发问。

“你很好,没事”,郭老看着我笑眯眯地说。

“没事?”,我瞪着双眼,有点难以置信,心底的不安更加涌动。

接下来,郭老说了一些让我无法相信的解释:“从你的脑部3D扫描图像看,你的部分海马体确实有缺失,但是,它们并不是消失了,只是暂时离开了,通俗一点讲,就是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我更不解。

“是的,离家出走”,郭老似乎对这样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继续以平稳的语气说道:“是不是不可思议?可是就是这么的神奇,至于它们出走的原因,目前我还不是很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还在你的脑子里,可能只是躲藏起来了。”

“怎么才能找到它们呢?虽然健忘没有太影响生活,但是,总是这样感觉也不好”,我还是有点不安。

“放心,今天我们就帮你把它们找出来,然后让它们回归原位”。

郭老向小何点点头,小何说:“跟我来”。

他带着我又走向了之前的那个检查室,郭老在我身后。这次,小何径直走到了那台CT机一样的大机器旁边,让我躺了上去,并嘱咐我:“放松,闭眼”。

躺上去之后,脑袋枕着一个枕头模样的海绵托,机器两边缓慢升起了保护膜一样的东西,并在上方拼接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蚕茧一样的闭合空间,里面没有灯,有点黑乎乎的,像是黑夜。随后,脑袋上传来了很好听的音乐声,像是大自然的各种声音逐一呈现又交汇融合,我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已经离世二十多年的爷爷,想起了他曾经抱着幼年的我,为了逗我开心而学习鸟叫,短硬的胡茬蹭着我的脸,我咯咯直笑……睁开眼,突然发现画面就在眼前:年幼的我,感觉已经被我忘记模样的爷爷,此时都清晰地出现在这个罩子上,如投影一般。

不久,各种回忆似潮水般涌入,我初次上学时的兴奋,妹妹出生时的紧张,在学校上课时的快乐,跟朋友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时的郁闷,妈妈在雨天骑车载着我去隔壁村考试时的狼狈,爸爸工作回家给我买气球时的幸福,爸妈吵架时我躲在角落的无助,初中时面对暗恋对象的羞涩,以及高中时班主任违抗学校,让我们成功办了最后一个元旦晚会的激动……那些我忽略的、甚至以为已经被我忘记的画面,一个个都出现在了罩子上。不觉间,我已泪流满面。

这时,罩子里又恢复成了黑夜,并开始慢慢打开,屋内柔和的灯光照了进来。小何扶我起来,郭老坐在椅子上,微笑地看着我。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从仪器上下来,然后坐在了郭老对面。

“现在感觉怎么样?”,郭老问。

“感觉脑子有点乱,可又感觉很精神,很充实”,我揉了揉脑袋。

“这就对了,离开的海马体已经都回去了,你的记忆也完整了,当前后连贯起来的时候,你才是你”。

我并不太理解,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更主要的,还是不太相信: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郭老继续解释:“其实,这次出走的这部分海马体是为了寻找之前出走的海马体,那部分海马体负责的是你童年和少年时候的记忆,你的那部分记忆应该早就模糊了,只是当下生活节奏太快,你并没有发觉。人要记得过去,才能展望未来,当你想调用当下的海马体期待未来时,因为缺少相互的连接,所以当下的一部分海马体只能出走去寻找之前离开的那部分。至于之前的那部分为什么离开,我想多半是因为你太疏离过去了,尤其是与过去相联系的人”。

老者的话倒是提醒了我,自从毕业出来工作已经十多年了,这期间,回故乡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急匆匆的,也根本没有时间去给爷爷扫墓;儿时的玩伴、老师、同学也几乎没有了联系,只能偶尔从社交工具上零星地看到一些他们的日常,却从没有勇气点开,时间让我们长大,让我们成熟,也让我们割裂了彼此。

“所以我对你用了最新的音乐疗法,这组音乐是由神经学专家、心理学家和音乐学家一起研究、制作的,主要用于唤醒沉睡的海马体及引导它们归位,目前还没有临床实践,正在进行深入的探讨和研究,以后会着重应用于治疗健忘和失忆。当然,我们也不好意思,按理说应该事先征求你的同意,但是怕你有心理负担影响最后的效果,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这种疗法没有副作用,所以就先以你为实验了,目前来看,这种疗法效果不错,如果您能同意,我希望能把数据带回去研究”,郭老恳请地说道。

我自是没有任何意见,感激郭老还来不及,更不用说为医学的进步当一次小白鼠了。

治疗结束,如果姑且可以成为治疗的话,小何先送郭老回研究室,我在他的办公室等他。约莫半小时后,我和小何并肩走出了医院。

“现在感觉怎么样?”,小何问。

“前所未有的好”,我笑着说,这笑是从心底里发出的,久违的笑。

幸好,记忆中的美好从未缺失,只是被忽略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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