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密州城内,清晨,一个中年男子踽踽独行。行至一豪门大院,朱门紧闭,但院里的各种花树却活泼泼地伸向了墙外,杏花落尽,残红还挂在枝上,青杏已经初长成,带着一点毛茸茸的涩向墙外行人招手。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时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送走客人后,在自家的院子里,他和她并肩站着,看着他们的迈儿在院子奔跑,孩子的笑声把春天都逗乐了,笑得花瓣落了满地。
她轻轻拿掉他发间的落红,在他的耳边说:“刚才的客人不可交。”看他不解的样子,她笑了笑接着说:“他说话躲躲闪闪,专为迎合你。初次见面却急于向你示好的人,在你有危难时也会急着离开的。”他知道她是对的。
她十六岁时嫁给了他,那时他十九岁。他们是师兄妹,但婚前并不熟悉。结婚后,他读书,她在一旁静静伺候,他写字,她还是静静地在一旁。眉眼低垂,整天无语。
突然有一天他背书忘了其中的一句,她便在旁边顺口说了出来。开始他以为是偶然,后来才发现她竟然饱读诗书。那一刻,他的世界亮了,他只以为结婚就是完成家族的使命,却没想到妻子可以和自己欣赏奇文,解析疑义。
她不仅读书过目不忘,而且可以识人。他二十一岁时和十九岁的弟弟同时考中进士,当时轰动了整个东京城,慕名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他会写诗,能作文,可以画画刻章,却偏偏看不出眉高眼低,分不清忠奸善恶,人际关系把他搞得焦头烂额。
她从蜀地追随他来到京城后,每每在他会客时便站在客厅屏风后听他和客人对话,她能准确判断出每一个陌生人的性格和品格。他出去会客后也必把与人见面的详细情况讲与她听。她是他的妻子、文友、军师、知己。
那个春日他以为一生很长,他们可以长相厮守。可是命运之手总是太随意,随意一拨拉,他的世界里她只剩下了回忆。
他的父亲说:她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操持家务,把她的灵柩运回蜀地吧,陪在你母亲身边。于是他带着她离开东京,把她安置在母亲身边。
世人都说他是才子,说他狂放,说他达观,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痛苦。她离开的那些日日夜夜思念纠缠着他,他于是在她安葬的后山开始一棵一棵种植松树,当亲手种下第三万棵树苗后,他知道她永远回不来了,但生活得继续。
柳絮飘飞,好像迷了他的眼,他抬手去拂,却是满眼的泪水。燕子双飞,绿水绕过人家,此情此景如在昨日,可是她离开她已经十年。
没有她的提醒,当他再回到京城后,复杂的人际关系捆住了他的手脚,他到底不能周旋在这些蝇营狗苟中,终究也不能把脸笑成褶皱的鞋面,他主动提出外调。
从杭州的通判到密州的知州,离开京城他可以松口气了,就如现在换上普通书生的衣服,在这样的好天气走在这幽静的小路上,他可以什么也不想,也可以想她。
一阵春意盎然的笑声传到他的耳朵里,那是女孩子最欢乐的时刻。隔着墙他看到一个穿着桃花一般的女孩子在荡秋千,女子的罗带随风飞舞,整个春天也飞舞起来——落花、柳絮还有他的思绪。他随口吟咏: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是她却永远不在了。他在她去世三年后又续娶了她的表妹闰之,可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她的表妹会把他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却不能给他以心灵的慰藉。
走远了,刚才荡秋千女子的笑声也听不到了,春光再好,却没有了一起赏景的人。他踱着步向官署,思念只会在闲适时出来看看,此刻他要投身到繁重的公务中。
忙完一天的公务,他回到居所,现在的妻子闰之迎了上来,接过他的衣服。“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姐姐十年忌了,你有什么安排?”他对着她苦笑了一下说:“眉州是回不去的,就在密州,你安排吧。”
他们的交流一向不多。他回到书房,看到两个月前自己写的一首词出现在书桌上。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那个月明之夜他又梦到了她。梦中她对着小轩窗梳妆,一如当年。他想问: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给池塘起名“唤鱼池”的事情吗?可是他哽咽了,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们就那样四目相对,一直流泪。
醒来他想起她走了十年了,而他自从离开眉州后也辗转几地为官,没有她的陪伴倍感孤独。如今那片短松冈怎样了,于是他写了那首《江城子》。
他清楚记着,写完便收了起来,如今这首词却摊在书桌上,纸上有几处水渍。
“对不起,我马上收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起,随着声音走进来一个女孩子,那女孩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眉眼像极了当年的王弗。
他一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妻子闰之走了进来,强笑着对他说:她叫朝云,咱们在杭州听过她唱歌,当时你还赞不绝口。
朝云一边向他施礼,一边说:小女子仰慕先生已久,那日西湖边上得见先生和夫人,感念先生的文采,夫人的温婉,愿意追随先生和夫人,做一名侍女为先生和夫人端茶倒水,洒扫庭除。
他看着这个小姑娘,突然就觉得春光明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