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吹胡笳

无尽的血泪顺着脸颊滴落在脚下的一把枯草上,我强忍着呜咽,尽量不打破这篝火旁的欢乐。 熊熊的火苗燃起我对北方家国的无尽思念,我永别它那日曾遍地狼烟。大汉的江山已不属于大汉,人如鼠蚁,四处逃窜。

那个曾君临四方豪言:“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千古一帝早已久居皇陵,那个曾封狼居胥的少年将军也化成了柸中黄土一捧,那个曾谋略四方的军师子房怎不再降我汉宫!如今的大汉早已如同一苟延残喘的老朽,四方恶狼虎视眈眈,企图分一把骨肉。可叹!我一介女流,自身难保,命如风吹残柳。又有谁知,昔日大儒蔡邕之女,早已不在陈留……

遥想昔日圉地之繁华竟如黄粱一梦,如今我空对这漫天黄沙无所适从。难道过往种种,竟是上天赏我的美梦,让我在如此荒凉的边塞幻想人间仙境。不,我身上依旧流着汉民不二的鲜血,我心向北,身死魂骨也要回归故土!我还是父亲蔡伯喈的掌上明珠,我还是那个身着曲裾的妙龄少女只顾随风起舞,我还是那个长辩会上恣意妄为的女鸿儒。

我的母亲千挑万选为我写下一纸婚书,未来夫君是声名远扬的河北士族。我的记忆被血泪染成了鲜红,像极了那年二八我婚嫁的场景,我的夫君像母亲说的那样使人如沐春风,我与他两心相许琴瑟和鸣。每每念及此,便心如绞痛,我也曾感天恩兮赐吾此生,天易变兮身如浮萍。夫君殒命,我长夜悲痛,新婚此时不过一年之情。身旁的黄沙迷了我的双眼,泪眼婆娑中好似昔日夫君来到我眼前,我想抓住他的手告诉他,我不是故意久居娘家,无奈公婆日日让我骑虎难下。我恨不得用我余生帮你续命,不用如此黄泉碧落相隔异境。

我决然地离开夫家回到娘家,我以为父亲是我遮风的大厦,无奈世风日下,谁能独善其家?父亲身陷囹圄,我求天不应,告地无门。四处奔波,却无可奈何。我张开双臂欲挽大厦之将颓,却淹没于万丈废墟之中。我回天乏术,又孤立无助。不知我此生冒犯了何方神明,竟让我受此劫难孤苦余生!我抬起紧攥的手,任凭鲜血横流,一滴一滴,滴落在父亲的灵柩之上,漆黑的棺木多了一抹鲜红,那是我前半生所有欢喜的颜色……

遍地的战火,满眼的兵戈。四方沃土成荒野,百里尸身长粟禾。

掳我的车马一路南下,可恶的左贤王想要我做他的室家。夜晚的边塞满天星河,我的爱啊,怎会在这不毛的荒野!我的爱是那十里红妆的嫁衣颜色,我的爱早随合婚庚帖埋进了夫君卫仲道的棺椁,我的爱跟着火光里的陈留故居灰飞烟灭……可我又能如何?我命如草芥又怎敢反驳?死,于我而言不过是一种解脱。可我是大汉王朝的子民,埋尸匈奴不知能不能魂归故国......

镜花水月人去楼空,蝴蝶似我我似庄生。篝火燃尽我如梦初醒,独坐沙丘无人诉倾。我望着漫天黄沙,眉头折成山川样,看枯枝遮阳光......

我忍辱偷生默默打听故国的一切,我昔日仰慕的洛阳繁华好似烟火一霎。汉宫城的虎踞龙盘在动乱纷争中颓然散架,昔日壮丽千年的皇家气派黯然声哑……混战的国,破碎的家。“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我的眼泪洒落在异国他乡,前路杳杳,无依无靠。记忆像罗盘上的西东,一面是红墙黑瓦的老树人家,一面是随处迁徙的帐篷胡笳。入乡随俗,我难以适应。身披兽皮,我胆战心惊。我向往故乡两岸的悠悠烟水,陈留古城的丝竹之声。我倾心于早市小贩的呐喊吆喝,我倾心于珠翠玉簪和青衫绫罗,我倾心于秦淮河红袖添香的胭脂颜色。

人间四月不复来,空留青丝于鬓白。匈奴的大风刮过,此时的洛阳该满城花野。前行的路人看着,我独在边塞吹着胡歌,“……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合生兮莫过我最苦……”

我将丝丝缕缕的情感尽数收藏汇入胡笳,等着大风起来的时候吹奏,请风把这密密麻麻的思念吹到我的家......

玄德公听到我悲戚的歌声,想到与我父亲昔日的旧情。千金买姬我委实有愧,听闻汉声我不禁泣零。两个儿子我托付近侍,马踏飞燕我归国启程。

梦里啊,我终于可以回家不在梦中。往事烟云,过往浮生。我只想在故居,独自到天明。

曹公宴上我吹胡笳,一拍一叹我再无家,“……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催心折兮自悲嗟……”,十八拍停,满座悲情,曹公见我孤苦伶仃,将我许给董祀配君卿。董祀啊,那个少年将领,塞外十二年的风沙我早已人老珠冥,怎配这公子玉树临风。曹公美意我实难却领,再披嫁衣我恍如一梦。夫君冷眼我心亦无怨,我不过是个只想靠岸的帆船。独坐庭院,闲看归雁,我也曾是绿柳小阁楼里,戏鱼泛轻舟的红颜......

听到曹公要杀董祀时,我慌忙求见。上了厅前,满座官员,我才发觉自己蓬首跣足还未洗面。我一生三嫁,命若蒲花,跪求曹公可怜我这斑驳的胡笳。笔墨心酸,兀自悲叹。曹公心软,放董祀于庭前。我默写诗书四百篇,再拜曹阿瞒。

后来的后来,南山脚下多了一处庭院,我与董郎对饮于花前......大风起兮我吹胡笳,祭奠前半生的蔡文姬她魂归黄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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