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司徒林夏
初遇波兰,是有次我在车站等车,旁边一个穿皮衣的波兰相貌大汉打电话,起初他一直在听对方说话,然后突然连说了一串至少十个‘Nie’,我吓了一跳,回头看他满脸愤怒。
后来外出旅行时,结识一对波兰夫妇,他们听说我下月要到华沙去,便热心地教了我一些简单的波兰语,其中就有这个‘Nie’字,是波兰语‘不’的意思,于是我恍然大悟那个皮衣大汉丢出十来个‘镊子’后的满面怒气。
开往华沙的火车上,我一直在听手风琴曲,每去一个国家前,我都会用那里特有的音乐让自己尽快融入。而手风琴对我来说,会让我想起到访过的巴黎和大部分东欧国家,不同之处是唤起巴黎回忆的手风琴曲中,音程都较短,跳跃性强。而能让我想起东欧的手风琴曲调中,音程都相对较长,和缓而绵长。好像有说不尽的故事。
那时我对波兰的印象很简单,一个叫安娜的女孩(一定要叫安娜)长裙飘飘,站在落满金黄树叶的白桦林中,向远处眺望,手风琴从白桦林的另一头隐约飘来。安娜永恒地站在那里,穿什么样的鞋我没想过,或者就没穿鞋,脚被落叶覆盖着,这都无所谓,但一定要穿白色连衣裙,不饿不渴也不移动,永远面对着白桦林的一个方向望眼欲穿,手风琴也要进入单曲循环模式。每当我想起安娜时,就一定要是这个情景。
必须是这样的画面,对我来说,才够波兰。
前往华沙的火车上,能还原以上这个画面中元素的,唯有我耳机里循环播放的手风琴。波兰在二战中的遭遇世人皆为之惋惜:闪电战,集中营,两头沦陷,华沙被彻底抹掉。不论她视为敌人还是朋友的邻居纳粹德国和俄国,到头来的结果都是对她百般利用,然后出卖洗劫屠杀。
在华沙的几天里,给我的印象只有一个,凄凉。是我在东欧最不吝施舍同情的城市。并非因她遭受战乱后的贫穷或破旧景象,而是因她的新。
华沙太新了,新的让人有些手足无措,有些慌乱。
公园里的雕塑,似乎是前不久才完成,白色凿痕依稀可见。翻新的街道条石,还残留着铸模的赘料。在历史事发地旁树立的简介牌,也是尚无任何划痕的玻璃基底造就。崭新的景观,让人会误以为这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城市。整座城市更像一个现代化的博物馆。唯独有些年代的建筑便是一些教堂或沿着老城广场排开的店铺和住宅,但那也是二战后复原到现在的,不过几十年光景。
在华沙的最后一天,我早早起来,背着行李去老城广场上消磨等车的时间。广场边的小路旁有个卖手编毛线袜的老婆婆,我凑过去看她摆在前面木板上织好的袜子,用的是很朴素的绒线,大针脚锁边,老气的颜色,很不起眼,但看上去实用暖和。年轻的游客是没有兴趣的。五六双袜子码的整整齐齐,看样子到现在还没开张。我拿起一双问她价钱,她赶忙停下手中的正编制的活计跟我比划,我点点头付了钱,且让她收着零钱不用找给我。她从木板下取了一张报纸小心包起来折好递给我。
此时我脑海中叫安娜的女孩终于困倦,白桦林也进入隆冬,只有绵长悠远的手风琴还在单曲循环,眼前这个卖毛线袜的老婆婆在我即将离开华沙时,成为我对于这座城市的印象。
记得看过一组新闻图片,城管'执法'后,一个瓜农坐在地上,把被城管肆意砸碎的西瓜往一起拼。汗滴禾下土,一年的收获,却怎么也拼不起来,磨破的手背抹着眼泪。
古代有犯人被斩首后,夜深人静,犯人家属到法场把尸首捡回去,托皮匠把头和身子缝起来,然后才棺椁入殓。
不起眼的毛线袜,拼不上的西瓜瓣,缝在一起的尸体,崭新的华沙。
自尊心强的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即便回首后潸然泪下,也不愿丢失最基本的体面。
鲁迅说,
'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我觉得比这更悲惨的是试图将已被毁灭的东西勉强还原的过程。悲的是破碎的灵魂依然幻想着美好。
在他人眼中是多么脆弱,卑微,一文不值的东西,在主人的眼里,是唯一的财富,是起码的自尊,是容忍的底线。
华沙圣十字教堂内的一根柱子里,埋藏着肖邦的心脏。故事是肖邦要求自己死后,将他的心脏从身体里取出,运回华沙,封存在圣十字教堂的柱子里。
柱上刻有马太福音第6章第21节:
'你的财宝在哪里,你的心也在那里。'
我谢过老婆婆后转身离开,却忘不了她慈祥的与世无争的神情,走到远处又回头看她。从她的眼神里,我似乎读懂了华沙的新,似乎看得到去除了战痛的华沙,那种独有的淳朴厚重的灵魂,坚强地等待着历史重新评定尊严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