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东北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双雪涛写的《平原上的摩西》,于2017年10月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该小说采用多重第一人称视角叙述,像成功拼接七巧板的诱惑一样,给读者带来独特的阅读趣味。然而他又在趣味之外,带来更多沉重的思考,思考之后再从记忆的废墟中衍射出希望之光。
犹如沈从文评论闻一多的《死水》一般:
以清明的眼, 对一切人生景物凝眸, 不为爱欲所炫目, 不为污秽所恶心, 同时, 也不为尘俗卑猥的一片生活厌烦而有所逃遁;永远是那么看, 那么透明的看, 细小处, 幽僻处, 在诗人的眼中, 皆闪耀一种光明。
双雪涛这一次凝眸在1995年。
1995年,庄德增正式从是市卷烟厂脱离。1995年,艳粉街的平安夜发生了一场大雪掩藏的谜案。1995年,东三省企改出现大规模工人下岗。故事中主要人物的命运轨迹都在这一年出现了关键的转折点。
一个长达十几年的悬疑连环杀人案的侦破,曲折迷离,引人入胜。然而,最为吸引人不仅仅是悬疑故事情节,而是它背后宏大的历史背景,涉及了文化的革命、严打、国企改革大潮、开放春风等等重要的社会发展节点。是这个故事让我们看到了东北老百姓、小人物的群像,看到了他们在顺境逆境中的生活态度,以及骨子里那股迎难而上的韧劲儿。
庄徳增
庄德增,出生于市卷烟厂供销科科长,学历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是当过知青,以返城接班的方式参加工作。这寥寥数语原本是简洁的履历,回顾时才惊觉作者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样的经历,让这个人物的性格特点设定,与当时的时代背景产生高度契合,同时也为后文情节发展建立了缜密的逻辑框架。
在物资紧缺的年代,庄徳增手握烟叶原料采购和卷烟销售大权,这是多么肥实的差事!他只有初中文化,却因为舅舅是厂长,所以能当上供销科长;他当知青的经历让他对人性认识更深刻;而供销科长的职业特点就是要头脑灵活,善于察言观色,巧言善辩,还要敢于突破常规或者打规则的擦边球,才能达成预期效果。正因为他文化程度不高,思维不受条条框框的规矩局限,而且天生对人性有敏锐的判断和认知,又敢闯敢干,所以他能够成为那个时代的弄潮儿。在1995年下岗大潮中,他主动离职寻求更好的出路,带人下云南了。
在婚姻中,庄徳增被傅东心的书卷味吸引,然而却没有共同语言,他们的对话风马牛不相及。在生活中,傅东心是笨拙的,与工人生活格格不入的。庄徳增去包容她,自己承担家务,想办法把傅冬心调到她喜欢的画图岗位。傅东心刚生下庄树就知道了丈夫文革时干过的事儿,于是她想爱爱不起来,想恨又狠不下心肠离开,于是她不由自主地从感情上排斥庄徳增和儿子庄树,但是也很感激丈夫撑起整个家,教育儿子,包容妻子,对家庭的倾力奉献。
对于傅东心来说,庄徳增信守了婚前向她许下的承诺;对于文化革命中的经历,庄徳增选择忘记,只把它看作是动过手打过架。但是庄徳增还是在傅东心的感情疏离中付出了代价,甚至儿子庄树一生都活在不完整的母爱中,磕磕绊绊成长起来,所幸没有长歪。
蒋不凡
蒋不凡是一个敢想敢干的好警察。1995年刚入冬,一个月之内,市里死了五个出租车司机,蒋不凡接手案件。分析出罪犯的作案手法是用尼龙绳把司机勒死,拿走钱,然后自己开车到荒郊,淋汽油烧掉出租车。
蒋不凡闻到了汽油味,怀疑深夜带着李斐去艳粉街的李守廉师傅是凶手,打算铐他的时候,卡车撞了出租车,蒋不凡开枪击中了李守廉,坐出租车里的李斐残疾了。蒋不凡被救时已经成了植物人,他的两把佩枪也被带走了。
在十二年后,这两把佩枪被用来杀死了霸凌的城管。蒋不凡的怀疑正确吗?1995年深夜杀害出租车司机的连环案当真是李守廉做的吗?
李斐
李斐很愤怒自己从小没有母亲,直到六岁认识了庄树一家。父亲解释,母亲的离去是生老病死的人生常态,但他一直未再娶,独自抚养李斐长大。他作为钳工,技艺高超,严守道德底线,很少和人起争执,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愿意闹不愉快。
在那个夏天夜晚,李斐想用手里的冰棍去换庄树手里的火柴,就这样认识了小树,并且把这个玩火柴的夜晚牢牢记住。
李斐认识了庄树的爸爸,他总是穿得很好,总能办成别人办不成的事儿。
傅东心为报恩收李斐为徒,并且从李斐身上找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李斐爸爸很重视拜师礼,专门在周日买好礼物,换上干净衣服,带李斐去庄树家拜傅东心为师。李斐把傅东心当成母亲和偶像一样爱戴和信仰,并因为自觉抢了庄树的母爱而甘愿被庄树欺负,许诺要给庄树一场盛大的焰火。
傅东心
傅东心出身于书香门第,但因家庭在文革中受迫害而有个不幸的童年,她在正确的时机选择了正确的人,能庇护她的一生。
但在刚刚生下庄树时,意外得知丈夫正是文化革命中打死叔叔的人,而李守廉师傅却是当时救助父亲的人。于是她夹在爱恨之间左右为难:欲爱无从爱,欲恨不忍恨,只能倾尽全力去培养李守廉的女儿李斐,有意地忽略了庄德增和自己生的儿子庄树。
她用时间用书本治愈了童年的伤痛后,她又用爱用希望和信仰去治愈李斐。关于爱和离别,她教导李斐:谁也不能永在,但是可以永远同在。亲情是这样,爱情是这样,生命是这样,信仰也是这样。傅东心把李斐和庄树画在了“平原”的烟卷包装上,给了李斐爱和希望的火花,同时也保存了两个孩子两小无猜的情谊链接。
小说中有一段,当傅东心正给李斐讲《出埃及记》,摩西带领希伯来人追寻光明和自由的时候,派出所通知小树打群架了,于是她拿钱去解决庄树打架斗殴的问题。
当她看到庄树说出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打架哲学,失望之余又想起在文化革命中所受的伤害,傅东心更加感恩李守廉救了父亲,要给李斐出九千元学费继续上中学,解决李师傅下岗失业以及李斐失学的困难。但李守廉很有骨气又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在搬家离开时傅东心让李斐记住:遇到困难和阻碍,哀号何用?只管前进!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的念是诚的,高山大海都会给你让路,那些驱赶你的人,那些容不下你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李守廉
李守廉对待工作,对待徒弟,对待女儿李斐,对待报恩的傅东心,对待主席雕像前静坐的老工人,对待受城管霸凌的陌生摆摊母女,对待自己下岗的生活困境,对待几十年好哥们儿的求助等等场景,在作者笔下、在每一个人的回忆中一点一滴再现。
当所有人碎片化的回忆片段一块一块拼贴在一起,这个“李师傅”的形象立体而又生动起来。这就是东北国企下岗的一个普通工人,但他技艺高超,爱岗敬业,正直仗义,爱女如命,有原则有底线有道德,无论历经什么样的历史变迁和困苦波折,始终坚守自己心底的正义,勇敢地奋力反抗命运的不公。虽有莽直冲动的时候,但从不逃避困难,从不放弃责任。
庄树
庄树是在社会经济转型期成长起来的少年,虽然幼年顽劣,不爱读书,四处打架斗殴,但是在牺牲警察的触动下,立下志愿,要干点对自己有意义、也对别人有意义的事情。后来果然长成三观端正的好警察,有勇有谋,冲锋陷阵在前,绝不退缩逃避。
即使傅东心和儿子并不亲近,也还是认同了庄树的成长,认同了庄树选择的人生道路。这位骨子里刻着知识分子矫情的母亲,虽然没有出席庄树警校优秀毕业生的典礼,但她用一种区别于普通母亲的曲折幽深的方式,表达了她的母爱以及对儿子成长的肯定。她送了一幅画作为礼物:上面一个小男孩站在两块石头中间守门,一个小女孩正抡起脚,把球踢过来。画很简单,铅笔的,画在一张普通的A4纸上,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
这是毫无矫饰的母爱,不可能因为任何外力改变,不知起始日期,也没有终止时间: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默默地爱着你;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我默默地记录了你的成长。谁也不能永在,但是因为爱,我们可以以别的方式永远同在。
谁是摩西
双雪涛写悬疑故事,但又不仅仅只有悬疑;最感人的应该是作者为小人物立传的初心。小人物是宏大历史下的一粒尘埃,但也是社会发展进程拧出的一股绳索。无论是转型的阵痛还是命运的颠簸,他们始终坚守自己的信仰,始终坚信只要心念真诚,高山大海都会为你让路。他们信仰的不是什么经什么教,因为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信仰,自己就是自己的摩西。
李守廉是普通工人下岗后勤奋谋生的摩西,他说:无论如何,我和小斐一辈子都感激你,不会忘了你,但是以后各过各的日子,都把自己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人得向前看,老扭头向后看,太累了,犯不上。有句话叫后脑勺没长眼睛,是好事儿,如果后脑勺长了眼睛,那就没法走道了。
庄徳增是把握时机,与时俱进,成功转型为企业家的摩西,他说:也许忍着,就有希望。
傅东心是所有这年代知识分子的摩西,她说:你爸现在下岗,没工作,是稍微紧一点,将来会好的,能还我们,记住,只要有知识,有手艺,什么都不怕。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的念是诚的,高山大海都会给你让路。
李斐是谨守真诚心念的摩西,她说:每次治疗我都坐在这儿,看着这棵树,看着它一点点长大变粗,看着它长满叶子,盛装摇摆,看着它掉光叶子,赤身裸体。树,树,无法走动的树,孤立无援的树。她曾经作为一棵孤立无援的树,接受过傅东心温暖的光照,她也遵守对庄树真诚的诺言。她说:那天晚上是平安夜,白天我一直在想去还是不去,因为我有预感,你不会来。但是到了晚上我还是决定去,用汽油给你放一场焰火,一片火做的圣诞树,烧得高高的。我答应你的。
庄树是为公平正义冲锋陷阵的摩西,他说:我想干点对别人有意义,对自己也有意义的事儿,这样的事儿不多。他还说:现在我长大了,能保护人了。我不能把湖水分开,但是我能把这里变成平原,让你走过去。
真正的凶手
这个曲折离奇的悬疑侦破故事,必然是情节跌宕起伏的,也必然有一个真正的凶手。凶案的一切充满了巧合和误会,奇妙的命运转盘,把破案者也耦合成案中人。在此就不必过多剧透了。
亮点
小说的亮点除了出色的情节设计和深刻的社会性主题之外,其叙事方式也有很值得称道之处。双雪涛在平铺直叙与离奇古怪之间找到了巧妙的平衡点,以多重第一人称的视角来讲述同一个故事。采用类似叙事技巧的还有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竹林中》,福克纳的长篇小说《我弥留之际》。正是这样颇具先锋形式的叙事技巧,不仅增加了案情扑朔迷离的悬疑感,更是让作品形成了众声喧哗的历史感。
当然,作者在小说中以七位第一人称叙述者进行了十四次叙述的目的,并不仅止于阐释一段复杂的案情;而是用众人的眼,用清明的眼,凝眸到细小处,幽僻处,直到看出其间闪耀的信仰和希望的光明。
就如双雪涛,对写作抱持的信念:做一个诚恳的小说人,把这世上的几十年用来不急不缓地写下去,兴许碰巧写出一二,将灵魂送进某个人迹罕至的庙堂中。
就如庄树和李斐,对希望抱持的信念,可以把那湖水变成“平原”,傅东心为他们画出的“平原”,东北人心里的“平原”,与信仰和爱同在的“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