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25年5月大作文“看图写文”专题活动。
一、
这是个特殊的课堂。
它的确是教学的,有老师有学生,特殊的是师生年龄一般大。王老师五十不到,丰州人,早年家境困难,外出在大都市做护工,接触人脉广了,视野开了,自修了一些护理专业课程,于是就走上了培训的职业道路。这次横县就业局专门邀她过来,目的是给社会闲散人员提供再就业的技能。教学要持续两周,护理技能包括照看坐月子的妈妈和婴儿,气管切开后的病人,痴呆老人,中风抑郁病人。另外还夹杂一些舒筋活络、心肺复苏和针灸养生之术。我们这群学生有三十来个,大部分是四五十岁的主妇,里面竟然还掺了三个大男人,四十五岁左右,上课蛮认真,不晓得他们学了去干嘛。我们在课堂上跟着王老师摆弄塑料娃娃的人偶,记记穴位,扎扎银针,来套真人版头颈按摩,用牛角拨筋棒给面部推拿,“三十配二”的心肺复苏……女人们新奇古怪,叽叽喳喳,家长里短,着实热闹。
我跟她们不一样,我是来学真本事的。为这个还和我家那口子小吵了一架。那天老公大康问我,好容易女儿上了班,大任务都完成了,呆家里清闲不好吗,怎么想到去学护理呢,伺候人的活你也愿意,哼,赶这个时髦受这茬罪,何苦来。五十二岁的大康从鼻孔里吹出那个哼字,满是不屑和轻视。
我扬起头瞄了他一眼,“受罪?人家想受还赶不上哩。这还是我大学同学,就业局老方的面子,让我插了个班旁听,要不你能进去?人家培训的都是无业人员,像我这样刚退休有养老金的都没资格。再说了,学好护理,哪天家里有人需要照顾,我这不现成的专业护工吗……”
“呸呸呸……”我的话还没说完,大康眉头锁得老死,连连冲我摆手,“护理护理,没病都让你咒倒了。”
“亏你还是国家干部,连乡下老农的素质都够不上。防患于未然不知道么,况且谁老了都要走那一步,无疾而终,自然老去,那都是可望不可及的事。你瞅瞅路上那些一瘸一拐,中风梗塞的,不都是你们这种眼睛杵到天上去的医盲么。”就烦他这种大老粗思想,我一点不让他,对着他猪肝色的肥脸一顿狂怼。
你瞧好吧,哪回不是三分钟的热度,看你能挺几天。看说不过我,大康开始点我的死穴。
二、
学了三天,果真如大康所料,刚来的新鲜劲儿慢慢褪去。都是晚上的课,每天要搞到十点多,是有些疲倦了。可不能让家里那位看笑话,我一边暗暗给自己打气,一边凑近身旁的“同学”堆里找话聊。
这排连我在内坐了三人,左边这位年轻得多,三十五岁左右,大波浪头每次甩过来都带了一股洗发水味道,红扑扑的脸蛋,两只小眼睛喜欢偷摸着看人。
大姐,你就叫我阿珍吧。我第一次见她,这个叫阿珍的就自来熟了,红灿灿的嘴巴叭个不停。阿珍说自己干护理快两年了,说是学好了拿个证,然后到国外去赚美金搂欧元。既然目的明确,那么上课内容就没那么重要了,聊聊天,嗦嗦泡,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有次我白天忙瞎了,上课前就打起了瞌睡,“姐,姐,醒醒。”我揉着眼睛,怔怔地没反应过来,只见阿珍一脸严肃地站在旁边。
“你快坐你那边去吧,老师要来了。”她平时热情的脸色,这时看起来有点冷。
我瞥了瞥旁边那么多座位,心里直隔应,哪个位子不能坐,非要叫醒我,是你家的一亩三分地么,有病。我躲在肚子里恨恨地嘀咕了几句,挪开了位置,从此后对她也就冷淡多了。
坐我右边的叫阿霞。
阿霞四十岁上下,黑西装,瘦西裤,一双平跟黑色吊带皮鞋。圆圆的脸,嘴巴也圆圆的,乌黑短发显得干练利落,眉长细目,眼窝凹陷显得眼睛很有神,是那种看了就很容易忘记的普通妆容。这边阿珍淡了下来,我跟阿霞说话自然就密了些,深了些。阿霞人很稳重,上课认真,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她没阿珍活泛,讲话不多,时间长了,可能看我人不错,也就放开了。
阿霞说她住在城郊刘家集,虽然有老公,可她出来单住了好几年,分了居却没离婚。为什么不离婚呢,我有点惊讶,难道农村也这么开放了,这也是从日本、从上海、从大都市带来的舶来品么。前段时间抖音里说,在日本有种“卒婚”,好多长达二十多年婚龄的夫妻选择分居,但仍保留婚姻关系的“壳”。还有一种叫“死后离婚”,配偶过世后,另一方依然单方面申请解除婚姻关系。日本人的精明和边界感世界出名,他们发明出这些个不伦不类的畸形婚姻关系,是压抑的解放,还是画地为牢的自由,结论不得而知,各有说法。不料今天碰到身边这个八零后的农村女人也这样想得开,倒是很出乎我意料。
阿霞说,姐,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维持这样的关系。趁着课里课外的间隙,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起她的故事来。
三、
我老公刘建文比我大了整整八岁。
认识他时我还不到二十,身材高挑,模样也算周正。村里同龄的姑娘们大都就近嫁人生子了,可我不愿意,不甘心。虽然自己的资源不是一流,可我的心气劲儿不输过电影明星。我不愿窝在小山坳里,不愿天天就是洗洗涮涮,伺候大老爷们。我不顾娘家人的劝阻,从乡下跑到城里来找机会。
刚进城,我属于“三无”人员,没文凭没技术没熟人,只能在城郊江边河鱼馆端盘子洗盘子。一次有个小伙领着一群外地客户到店里吃饭。那几个人一看就是酒桌老手,咋咋呼呼,一人喝一指,便逼着小伙也来一指,几个人压着脖子灌。一轮下来,小伙三两三的杯子就见了底,白净脸蛋浸透了粉色,红晕绕进了耳朵根,眼珠子都红透了,眼看着就要栽进那伙人的道道了。我在旁边瞅不过,便借上菜的机会,用盘子挡着,悄悄给他换了杯白开水。小伙子贼机灵,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没作声,伸出巴掌盖住酒杯口子,回起酒来故意三催四请,然后假装“长痛不如短痛”一口闷掉,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箍了三轮下来,他身子摇摇晃晃,嘴巴却一点不服软。这下那伙外地佬有些傻眼了,不知道水有多深,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那天店里打烊很晚,等我收拾好桌子拉上卷帘门,忽然见旁边立了个人,我一看是那个喝假酒的小伙子,满脸的笑容。
“找我有事?”
“……哦……唔,没事没事,就等着你出来亲自感谢下。今天真谢谢你了……不然我都不晓得会死得有多惨。我叫刘建文,在新都医药公司上班。”小伙腆着红脸认真地看着我。
“没事。都是出门在外,看不惯就伸了把手,你别记心上。对了,刚才你演得蛮好,是专业的吧。”
“你藏得也不赖啊。”我们对视着笑起来。
小伙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记住你这份人情了,说罢便消失在夜色里。
后来他就常到店里来吃饭,还经常带客来捧场子。店里老板见有利可图,也帮衬着我们俩认识。我一个大姑娘家,从没谈过恋爱,哪里经得起他的死缠烂打,三个月后我们就好上了。刘建文父亲走得早,家里就他和寡母一起过活,他在一家医药公司做销售,精干麻利,脑瓜子活络。
那年春节他拎了烟酒来家里提亲。我家里姊妹多,我又是老大,爸妈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抱着解决一个是一个的心态,也没要他家多少彩礼,两个人就这样简单快捷地打了结婚证。
婚后头几年我们甜甜蜜蜜。他知道疼我,我也没嫌他大八岁,两人整天腻歪在一起也不厌烦。那段日子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心想自己的命真好,一出来就选到了好队友,以后就这样无灾无难,顺遂到老吧。
四、
可老天爷的想法却不是这样。一辈子都安安稳稳,那不叫人生,那是游戏设置。不搞出点意外,哪能体现出他的权威呢。两年后老大慧慧出生,接着老二也跟来了。两个都是女孩,刘建文没说啥,可他原本就不省心的母亲发妖了,整天给我甩脸子。我年轻气盛,顶着她给老二取了个“多多”的小名。看家里经济一般,也实在没勇气再试验一个,索性又采取了节育措施。
我们婚后跟他母亲住一块。你知道么,他母亲是苦出身,早年受了婆家虐待,年纪轻轻又守寡,心里有很大一坨阴影,在家尽整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邪门事。儿子在家里她就忙得前脚踢后跟,建文上班一走,老妖怪要么翘起二郎腿看抖音,要么出去串门子,一天到晚不着家。孩子没出生,我眼不见心不烦,回到家各顾各。眼见着我生了两个“赔钱货”,他妈作妖就升级了,不但袖手旁观,还天天指桑骂槐说我没用,不能给他们老刘家留后,就是个灾祸星。她好像要把自己那么多年所受的压迫一股脑转嫁到我头上,好解放自己。我在背后跟老公诉苦,可老妖怪撺掇多了,刘建文也不像以前那样维护我。跑业务回家一副冷眉冷眼,对两个女儿也不上心,母子俩常背着我叽叽歪歪嚼舌根子。我们夫妻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了。
多多十岁时,刘建文出轨了。
那几年医药市场火爆,刘建文小发了一笔。人一旦有钱了,就像破吉普加满了油,什么破路都能飙得飞起来。他已然不是当年那个面红耳赤喝假酒的实诚后生了。连着几个月不着家,回来也是醉得黑天暗地,身上还抹着一股股恶俗的脂香粉气,关键是他对我的身子也不馋了,半个月过去也不想拢边。我警觉起来,这家伙不会在别人那里加餐了吧。我软的硬的规劝他,可刘建文被那些臭钱迷昏了眼,把平台和机遇的功劳都记在自己百多斤粗肉上,人都飘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有回我大姨在闹市口见他搂了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回来就嘱咐我盯紧他。我质问他,他不认,逼急了竟也不否认,还对我恶语相向。我扑上去撕扯他,他就索性明目张胆地和那个女人住在一起了。
而且他的工资也不交给我了。自打二女儿出生,他母亲又不插手,我只能辞工在家带人,啥钱都要问他要。原来刘建文每月工资除了几百块自己揣着,剩下的都会给我。可现在钱多了,他反而变小气变抠搜了。每次用钱问他不是爱搭不理,就是左查右问,就那么几个钱,还要我记账么。我们两人的关系愈来愈僵,我的心慢慢纤维化,慢慢地变成了硬壳。
他在外面打野食,还这么理直气壮,就是因为我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以为我为了女儿为了这个家,肯定会委曲求全。他看错人了。没有起码的尊重,夫妻还不如路人。凭什么为了几百块生活费向这个龌龊腌臜低头呢。
到后来,我想通了,我不该恨别人,不该恨刘建文,连他那个老妖怪母亲我也不该恨。我只能恨自己,没早点认清这个社会,认清人性,认清男人。男人就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糟糠之妻厌倦了,自然就会贪恋新鲜的,他要有了外心,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看到他搂着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大摇大摆地从我面前晃过去,我曾经想到鱼死网破,我要跟他们拼命,我也想到了死,了结一切痛苦。真的,那天晚上,我安眠药都准备好了。可我的慧慧救了我,十三岁的慧慧搂着妹妹多多,守着我到通宵,也不说话,两行眼泪扑扑簌簌流下来。小小的年纪,竟然没哭出一点声音。就在那一刻,我惊醒了,我还只有三十多岁,后边还有大把的日子,我为什么要服气呢,我有手有脚,再困难的日子也会过去,我相信自己能扳回自己的命。我两个女儿还在看着她们的母亲,我要强大给女儿们看,抗争给她们看,不然我的下一代还会受欺侮。
我下定决心,跟刘建文分居了。我搬出了那个家,一礼拜回去看一次女儿。我只想自食其力,不用他的臭钱,我还要活得更好。
为什么不离婚,是对他留有一丝侥幸,还是缺钱气短,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大女儿要读大学,小女儿还小,我暂时又没能力,她们姊妹都还要靠他那几个臭钱。小三嘛,看开点。我已对他死心了,他和谁在一起,也没必要纠结了。只要有这一纸文书在,慧慧和多多就没有后妈,就算我回去当面撞见那对狗男女,我也不会发怵,那只会让我增添斗志。刘建文心里有虚,人又鬼,知道新鲜女人不长久,看我不管他乱搞,乐得自由,也没提离婚的事。两个人就这样干耗了五六年。
五、
结婚十多年我都没做过什么正经工作,没经验没技术,要养活自己只有做回老本行,到餐馆当服务员。我知道这工作没前景,就一面干活,一面留意其他机会。不久后我遇到个人力中介,她说省城有家养老院要找个护工,薪酬比服务员高蛮多。我动了心,树挪死人挪活,女儿也大了,生活不能被他们这对恶母子毁了,兴许换个大环境会转运呢。我央求中介大姐推荐我去试试。等着有了回音,我就毅然离开了县城。
养老院不大,靠近一家私立医院的小院子,两层小楼,二三十位老人。我平日里打扫小楼卫生,给那几个不能自理的老人洗洗浆浆,搀着腿脚不便的老人在院子里遛遛弯解解闷,工作比餐馆要单纯好多。
每到休息日我都会到周边逛逛,看看大地方的人是怎么讨生活的。省城就是省城,楼特高车特多,到处都是亮晶晶的大玻璃,晃得脑袋直发晕。地方又宽敞又热闹,晚上十点多,路上行人还在急急匆匆,各自努力操办各自的命运。一点不像我们那小疙瘩块,晚饭后就乌漆麻黑,死气沉沉,整天不是鸡毛蒜皮,就在针鼻眼里闹矛盾。瞧得越多,我心里越有底气了,“刘建文”三个字渐渐隐成了三个不相干的符号,我不比别人差,我还有自己的希望,只要一天在新环境里奔,我就还有翻身的机会。我充满信心地期待着,时光就在这样毫无波澜却充斥着期待的日子里静静地流淌。
我在养老院见多了老人们的无助,亲情的悲凉。院子外面社会竞争得厉害,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道场,中年人有中年人的苦处,老人这个群体是最容易被遗忘被忽视的。孝顺儿女每周来看一次,不愿记挂的子女一扔就是小半年,等老人有了大毛病才慢慢吞吞地捱过来,来了不是满腹牢骚正常的节奏被打乱了,就是嫌兄弟姐妹来少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百分之五十都会在这仄暗的养老院发生,眼瞅着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空出来,又塞进去,再空出来,再塞进去,昨天还乐呵呵的一个人,也许今天就被送到另一个地方,永远回不来了。这样悲戚的感触,我和老人们都感同身受,兔死狐悲。
八十八岁的张老太摔断了腿,在医院里熬了两礼拜就不行了,医生说老太太也就一周的事,让家属接回去。应家属要求,院里派我跟着守几天,每天另外开支我二百。我跟张老太平日也说得来,一时也不好拒绝,当然主要还是那二百票子的诱惑。老人躺床上不吃不喝,我跟她女儿一人一个房间,换换尿不湿,冲冲奶粉,徒劳地涂抹在她毫无血色的嘴唇上,眼看着她神志日渐昏迷,魂魄好像抽丝一般,一缕一缕被悄悄地吸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真有点恐怖。她女儿守了一夜就慌慌张张地逃了回去。我也跟家属和院里提出不干了,可一时又没人来替,她家人好说歹说,就一两天的事,好人做到底吧。咋办,没办法。尽管害怕得很,可这次不单是为钞票,是良心和同情支撑了我的胆气。深夜里老太太越来越微弱的呻吟,我忍耐恐惧跟着一起清点她存留在世间的分秒。捱到第五天我听她叫得没了声响,过去一看,老太太两眼微合,嘴巴豁着,里面黑洞洞的,深不可测,她安静地离开了人世。老太太走了,我也受了刺激,没勇气再回养老院服侍那些眼看着就要走的老人,我辞职了。
我该去哪儿呢。还是多亏张老太的女儿,我在她母亲弥留之际的表现让她很受感动,她介绍我到上海去,去护理她朋友的女儿坐月子,顺带给一家人做饭,工资比养老院翻一倍。我想这可能又是命运的转机吧。上海,东方明珠,世界金融中心,肯定不会差的。十六岁的大女儿尤其支持我的想法,妈妈,你去吧,你一定会活出自己的精彩。我会照顾好多多的,等我读大学就到上海去找你。就这样我又背着包奔到了魔都。
六、
我在上海呆了三年。我边做边学,从做月子餐,给新生儿喂养和洗澡开始,到后面熟练指导产后恢复,婴儿疾病观察等,我从一开始的拘束不安不自信,到后面越做越熟越有劲。人家大城市的客户素质就是高,一点也不歧视你,尊重你对他们的付出,有的甚至把我当家人对待。我心里明镜似的,我掌控了这些衣着光鲜的白领和老板们最最宝贵的东西,我凭自己的真心和经验赢得他们的温柔和钞票,我配得上他们,配得上这个大都市的霓虹。
随着经验和口碑的积累,我的月薪从四千多到六千、八千,现在都涨到一万五了。我知道高等级月嫂薪资高,更受客户信任,所以顺应时势刻苦学习。原来家里困难,我读到高二就辍学了,可底子还在,空余时间就学一学理论,考考技能等级证。你别说,大城市的人兴这个,有证和没证的工资区别大了。我考的是非医疗类母婴护理员等级证,初级都过了,正准备考中级哩。这次市里组织学习,我也借着换东家的间隔来充电,我不打算放过任何提升自己的机会,多看多听,理论加经验,越丰富越有机会。
另外,我还带了另一个重要的任务。我要找几个人到上海去。我准备在那里开家政公司。
姐,意外吧,就是我自己也想不到,不到十年,自己身上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我只是个乡下过来的柴火妞,婚姻又失败,没人帮没人疼,怎么还会想着一步一步挣扎往上走呢。
本来月薪上万,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我在上海的东家,有个五十四五岁的黄总,老婆前年得病走了,雇我在他家里做了一年的饭。我做的饭菜很合他的口味,平时他也很照顾我。有天晚餐后我打扫完厨房准备走,他忽然拦住了我,
“阿霞,你在我家里也干了一年了,我对你非常满意,你这个人待人真诚,肯吃苦有头脑,我看你也很对眼。不瞒你说,我暗地打听过你,也知道你的不幸,你考虑过在上海重新安个家么?”他一脸热忱地看着我。
“什么?您跟我开玩笑的吧。哦,黄总明天要吃什么就跟我说。”我有点慌乱,想岔开话题逃脱这丛火焰。
“我是认真的。我很中意你。我可以娶你。难道你不肯吗?”黄总生意做得很大,平日听他在电话里指挥下属,杀伐决断的样子,很果决。
“……我……,”我深呼吸了下,然后平静地告诉他,我没有离婚,虽然跟老公名存实亡,可我没有离婚和再婚的打算。
“黄总,你是个好人,也是非常优秀的男人。谢谢你的信任和看重,可是我自打老公出轨的那一天,我就告诉自己,永远不会再把筹码放在男人身上。至于感情方面,我不能欺骗你,也不能欺骗自己,在我没独立之前,两个女儿没有成才前,我暂时不会考虑新的感情。”
黄总愣了几分钟,随即就轻轻笑了起来,“我果然没看错人,真是个爽快人,也是配得上我黄茂源追求的极品女人。事情说开就好了,我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那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吧。”
“当然当然,您还是我东家呢。”我轻松地笑起来,大城市就是大城市,没有拖泥带水的人。
黄总不但没因为拒绝他而为难我,而且更敬重我了。后来他又找到我说,“阿霞,现在市场不景气,有钱都不知道投资哪里。看国家政策和人口结构的变化,我琢磨家政和养老服务业一定有前景,我出资金场地,你出技术出管理出人员,我们合作开个公司怎么样?”
“黄总,你又来开我玩笑不是?我干干活还过得去,开公司可是你们这些老板的事呀。”
“哪个老板不是干活干出来的。阿霞,我看好你。我们的朋友有得做哩。怎么,你怕啦。”黄总盯着我,用上了激将法。
“我……我再想想……我想明白了回复你好吗。”我还是没有底气,有点像做梦一样。
姐,你觉得我应该答应他么。
七、
课间好吵,妇女妈妈们东家长西家短,热火朝天地讨论,旁边的阿珍正异常热情地跟坐前面的刘大姐套近乎。阿霞的声调越来越高,她的故事从低沉压抑,慢慢地慢慢地升起音阶,到后来就有些高亢激扬的意味了。我不禁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还是那一头利落的短发,还是深陷的眼眶,可是有种熟悉的自信和从容的光融在里面,足以让她熠熠生辉。
姐,我答应他了。自助自有贵人助。这几年的经历告诉我,只要路的方向没错,不停不停地挣扎,身上绑着的绳索自然会慢慢变松,我自然会慢慢挣脱束缚。人生不长,一定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那些信任自己看重自己的人。阿霞说这些人生哲理的时候,两眼放光。
那现在和你老公的关系还那样么。我有点好奇,后阶段“老公”、“刘建文”两个词好像从她的世界里被屏蔽了。
哦,你问我还恨刘建文么。从内心深处,我已经不恨他了。原来恨的咬牙切齿,不共戴天,可是见到了广阔天地,我晓得了世界还大得恨,仇恨不能增加你的力量,只会绑住你的雄心。慧慧和多多,我从不教唆她们恨父亲恨奶奶,相反,我让她们自己思考,自己分析对错,在血缘上理性地判断。人家的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学钢琴学跳舞学艺术,我的孩子学痛苦学挫折学拼搏。十来年过去了,刘建文也该醒悟了,不仅是我的变化让他吃惊,慧慧也给了他不少压力。没跟你说,我家慧慧正在上海读大学,九八五哩,真不知道像谁,成绩又好又能说会道,把刘建文压得死死的,最后跟那个小三也断了。那家伙这两年常在慧慧面前忏悔,想让女儿来劝我,跟我复合。
那你看你女儿的面子……我急着想知道大结局。
那不成,我家慧慧说,妈妈,你有能力有魄力,比我爸强一百倍,你依着自己的想法过呗,我和妹妹多多都支持你。爸爸和我们是我们父女之间的事,爸爸和你,是你自己的事。
真棒。有其母就有其女。我脱口而出的称赞让阿霞有点不好意思,“姐,可别这么夸我,家里的丑事,跟你唠叨这么多。没这么苦的命,哪用得上我这么拼呢。”
课程还在继续,王老师今天讲的是照顾骨质疏松的老人。阿霞又开始认真地记录了。我想,阿霞的路不可谓不崎岖,可她这辈子却活出了自我,而且肯定会越来越精彩。至于刘建文,不管复合与否,他都不是阿霞人生的主角了。